第660章 远行(十七)(1/2)
钱塘,总督府。
窗外是江南特有的、带着水汽的薄雾,即便入了冬,也未能完全散去,反而给这座日渐喧嚣的港口巨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,府内却是一片肃然,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。
徐缙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,案头堆积的文书几乎要将他淹没,他执着一管紫毫小楷,蘸墨的动作轻缓而稳定,落笔于一份摊开的卷宗之上,那并非寻常奏报,而是一份由绍兴府呈上的、字里行间透着焦灼与血腥的呈文--《会稽、山阴两县蚕桑改稻令受阻,乡民械斗死伤三十七人详陈》。
他的眉宇间不见波澜,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,硃笔在“桑田尽毁,稻秧拔除”处顿了顿,旋即划下一条冷硬的红杠,批注:“蚕桑改稻,国策所系。阻挠新政,形同叛逆。着绍兴知府督率府兵,弹压首恶,枭首示众。余者罚役筑堤。再有抗命,以谋逆论,阖村连坐。”批完,将卷宗随手丢入“已决”的木匣,那木匣已经半满,皆是墨迹犹新的裁决。
侍立一旁的书吏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大气不敢出,这位徐总督,自靖王爷一手拔擢于微末,执掌两浙不过两三年,其手段之酷烈,心肠之冷硬,早已令江南官场闻风丧胆,他不在乎清议,不惧物议,只看结果,挡在靖王爷定下的江南图景前的一切,无论是豪绅、流民,还是他徐缙自己的官声,皆可碾为齑粉。
“下一份。”徐缙的声音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书吏慌忙又碰上一沓文书,一份是南洋新航线“吕宋-爪哇”季风期试航成功的详报,附有香料、象牙、珍珠的样品清单与估价;一份是户曹呈上的上月“私掠许可证”拍卖所得及税收明细,那数字庞大得足以让几年前任何一个江南富商瞠目结舌;还有一份,则是松江府几家大工坊联名递来的陈情书,抱怨因大量青壮劳力被那些私掠船吸引出海,工坊用工短缺,请求总督府设法“引导回流”或“放宽流民入籍”。
徐缙提笔,在陈情书上只批了两个字:“自决。”目光随即落到下一份--关于倭国九州岛南部一处新发现银矿的勘探报告及初期开采计划,由一位持有甲等私掠证的大海商“顺风号”主事人秘密呈报,徐缙的指尖在那预估年产量的数字上敲了敲,眼底掠过一丝冷光,他提笔蘸墨,在旁边空白处写下:“准其‘护卫’矿场,税加一成,着锦衣卫南镇抚司,派员‘协理’账目,勿使瞒报。”
“总督大人,”一名身着青袍的吏员从门外轻步进来,呈上一份新到的公文,“宁波市舶司急报,本月已有三支持有‘乙等证’的船队因在琉球海域‘误击’疑似高丽商船发生争执,高丽使臣已向市舶司递交抗议文书。”
徐缙头也没抬,声音平淡无波:“误击?查实了?船上挂的什么旗?运的什么货?船员是哪里人?”
“回大人,正在查,据船主辩称,对方形迹可疑,且未悬挂明确旗号...”
“告诉市舶司,”徐缙打断道,“高丽是藩属国,藩属国就要有藩属国的自觉,他们哪来的底气抗议?让他们自己去跟船主扯皮,规矩就是规矩,‘乙等证’允许在争议海域‘自保反击’,只要没挂着大魏的旗,或是明确写着‘友邦’的船,打了也就打了,赔?让船主自己去谈,谈不拢就按市舶司的‘海损仲裁’旧例办,再啰嗦,就告诉高丽使臣,让他们亲自来和本官谈。”
吏员心中一跳,但也不敢多嘴半句,这就是这位总督大人的风格,对外的强硬与对内的冷酷同样出名,偌大江南,现在还敢在这位面前站直了说话的...估计真找不出来几个。
吏员退下后,徐缙才将目光投向窗外,总督府的位置很好,透过薄雾,隐约可见远处码头樯帆如林的轮廓,那里,无数梦想着“一船暴富”的灵魂在涌动,无数满载着丝绸、瓷器、火器乃至奴隶的船只正来来往往,这就是他一手参与缔造、并竭力维持运转的江南怪兽--一台以资本和欲望为燃料,以私掠和扩张为爪牙,正隆隆碾过旧时代田园牧歌的庞大机器。
脚步声在寂静的总督府回廊里响起,沉稳,清晰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,门被无声地推开,没有通报。
徐缙蹙眉扭头,当看清那个披着玄色大氅、风尘仆仆的身影时,他眼中那份处理公务时的冰冷瞬间融化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惊喜,他立刻起身,绕过书案,深深一揖:
“王爷!”
接连奔波了很多天的顾怀站在门口,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海图、报表、卷宗的房间,最后落在徐缙身上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微微颔首:“坐。”他自己也随意地走到一旁客位的太师椅坐下,解开了大氅的系带。
“王爷何时到的钱塘?怎不提前知会一声,下官也好...”
“路过,”顾怀打断他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本来准备不来江南的,但突然接到一封信...北边暂时无事,便想顺路看看江南被你‘养’成了什么样子,”他的目光落在徐缙刚刚批阅的那份银矿报告上,“看起来,养得不错。”
徐缙心领神会,知道顾怀这“养”字绝非褒义,却也坦然,他坐回自己的位置,将案头几份最核心的文件推到顾怀面前:“王爷请看--这是上月私掠证收益及税收总览;这是南洋新航线首航成功的报告与货物清单;这是几处倭国、高丽新探明矿藏的开采许可和‘协理’安排;还有这个,”他指了指那份工坊的陈情书,“只不过是盛世之下的一点杂音。”
顾怀没有立刻翻看,只是用手指点了点那份工坊陈情书:“用工短缺?”
“嗯,”徐缙点头,“海上的诱惑太大。私掠船、商船队、捕奴队、探矿队...都在抢人,工坊主们给的工钱再高,也比不上一趟出海可能带来的暴富希望,乡下种田的更是十室九空,能走的都涌到码头或者工坊来了,工坊缺熟练工,农田缺壮劳力,都是必然。”
“你批了‘自决’?”
“是。下官以为,此乃市场自择,工坊主若想留住人,要么出更高的价,要么就想办法用更少的工。比如,”徐缙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改良纺织器具,或者...引入更便宜的劳力。”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份关于奴隶输入的记录--那数字也在稳步增长,来源多是倭国、南洋土人,甚至开始出现肤色更深的昆仑奴。
顾怀沉默片刻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:“江南的丝,织得如何了?虽然之前我看过奏章,但不直观,我要听你说。”
“如火如荼,”徐缙的回答简洁有力,“之前的新式纺机,如今已迭代数次,工坊规模越来越大,动辄百人、千人,乡下零星织户,十不存一,生丝、棉麻原料供不应求,价格飞涨,刺激得苏、湖、杭、嘉等地,桑田麻田已侵占良田近半,若非王爷当年强令保留部分‘粮仓’并由官府统筹关中运粮,这‘蚕吃人’的景象,恐怕早已惨不忍睹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:“不过,丝、瓷、茶,这三样东西,如今在海外,极受欢迎,工坊主们赚得盆满钵满,朝廷的关税、市舶税也水涨船高,用粮食换丝绸,再用丝绸换真金白银和海外物产,这买卖,在账面上,很划算。”
顾怀的目光投向窗外,仿佛穿透薄雾,看到了那些昼夜轰鸣的巨大工坊,看到了流水线上手指翻飞、面容麻木的女工,看到了码头堆积如山的、等待远航的华美绸缎,他缓缓道:“代价呢?”
徐缙端起早已凉透的茶,抿了一口,声音毫无波澜:“王爷问的是小民的代价,还是...王朝的代价?小民如蝼蚁,盛世也好,乱世也罢,总归是挣扎求生--无非是以前饿死在田埂,如今可能累死在织机旁,或者葬身鱼腹。至于王朝...下官只看到府库充盈,海船蔽日,军械精良,有了钱粮,王爷要练海军、造巨舰、开疆拓土,才有了根基,这代价,换来的是一副足以支撑王爷宏图的骨架和血肉,值不值,只在王爷一念之间。”
“说一说小民的代价,我虽然有些预料,但想仔细听听。”
徐缙拿起另一份文件,纸张边缘已有些卷曲,显然被翻阅多次:“上月,‘永丰号’工坊,三十七名女工,确诊肺痨,坊主报请体恤,每人发银二两,遣散回乡,”他的声音毫无波澜,像是在念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,“其中二十八人,家在苏北,水灾后田宅尽毁,无乡可回。三日后,有人在城隍庙后的窝棚区发现了其中五具尸体,余者不知所踪。”
他说:“这就是下官批注‘自决’的一部分,王爷,工坊主追求效率,粉尘弥漫的车间,昼夜不息的劳作,肺痨是必然的代价,二两银子买断一条命,在如今的江南,是个很公道的价格,官府若强行干预,定下最低工钱、最长工时,或者要求改善工场环境,工坊主们便会联名上书,哭诉苛政猛于虎,断江南财源,他们有的是钱,买通吏员,鼓噪舆论,甚至...让码头暂时乱上一乱,让几船丝绸意外延误,让急需的材料卡在某个环节,这些无形的绳索,在如今的江南遍地可见。”
“我记得当初江南开过工人大会,工会的雏形那时候就出现了,如今还能出现这种情况,很明显是官府有意偏袒,或者说,是你有意偏袒,”顾怀问道,“以你的性格,不可能让他们用这种小小的威胁就让你畏首畏尾,只能是你纵容他们对市场进行干涉,为什么?”
徐缙沉默片刻:“王爷明察秋毫,其实下官之所以会对那些商贾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,是因为这两年来下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,就是比起让市场自由发展,反而是这些有钱的商人们主动地兼并、压榨,能让整个市面上的钱越来越多,如果一切都需要官府出面管控,那么两年下来江南绝对不会发展得这么快。”
“但代价会高上许多倍,”顾怀说,“你是在主动靠近资本的黑暗面。”
“下官做错了么?”
顾怀这次沉默了尤其久,他看着徐缙的眼睛,徐缙也坦然地回望,过了片刻,顾怀没有去看那份报告,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港口方向:“肺痨么...这是为了让市场蓬勃发展付出的代价,那出海的呢?私掠船上的损耗,又是什么价码?”
“更高,但也更痛快,”徐缙低头道,“上月发出去的十七张‘丙等’私掠证,有三支船队没能按时回港,‘顺风号’在琉球以东遭遇台风,据逃回来的舢板水手说,整船人货,眨眼就没了,‘海狼号’贪功,追一股倭寇进了暗礁区,船底撞穿,倭寇没抓到,自己喂了鱼虾,‘黑鲨号’最惨,据说是在南洋香料群岛附近,碰上了大批海盗的大夹板船,人多势众,一船人连带抢来的香料、象牙,全沉了海,尸骨无存,抚恤都省了,活下来的水手,要么在赌坊一夜输光卖命钱,要么在码头酒馆吹嘘着下一次的暴富梦,等着再签一张‘生死契’,把自己卖出去。”
他顿了顿,拿起那份南洋新航线的报告:“‘福远号’首航爪哇成功,带回了胡椒、豆蔻、苏木,还有...十七个昆仑奴,强壮,便宜,不识言语,只认鞭子,船主很懂事,先孝敬了市舶司的官吏,又捐给总督府两个‘试用’,下官把他们打发到官办的织染局矿山去了,王爷猜猜,现在江南最大的‘人市’在哪里?不在城里,就在码头边上!倭奴、昆仑奴、高丽奴...甚至还有从更西边贩来的,肤色如炭、卷发的黑鬼,他们的故乡甚至远到根本不存在于任何一幅堪舆图上!这些努力都明码标价,壮劳力、年轻女子、孩童,价码各有不同,工坊主、矿主,甚至最近一年才有得种植园主--江南部分豪商已经开始尝试在气候适宜的岛屿或沿海圈地种植桑麻,都是常客,签一张‘身契’,便是终身为奴,这就是更便宜的劳力,王爷,丝,就是这么织出来的;海,就是这么填平的。”
顾怀沉默了,书房里只剩下徐缙平静到冷酷的叙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呜咽,江南的盛世画卷,在徐缙的言语中被彻底撕开华美的绸缎,露出歌的富庶,这是一头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疯狂吞噬一切的怪兽。
回报固然丰厚,但代价未免也太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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