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一十章 那本未念完的经(一)(2/2)
是承认那些东西,好的、坏的、你爱的、你恨的,它们就是你的一部分,是你生命的‘荫蔽’,同时也可能是你的‘蒙蔽’。你得站在里头,但又得保持清醒,然后……在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,甚至去改变它一点点。”
他说完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又挠了挠头:
“当然,说得容易,写起来难,我现在就卡在,这个‘重建’的过程,该怎么写才显得真……
毕竟,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搞明白。”
贺天然沉默了。
他没有立刻去评价这个故事的好坏,也没有给出任何写作上的建议。
“蒙荫……”他低声念着剧本的名字,“既是荫蔽,也是蒙蔽,这个名字起得好。”
他再次拿起那支雪茄,吸了一口,让烟雾在口腔里停留了很久。
“所以你改的不是故事,”贺天然缓缓吐出烟雾,目光穿过那青色的雾霭,落在虚空中某处,“你改的是你自己对‘家’这个字的理解。”
余晖愣了一下,随即重重点头:“嗯!可以这么说!”
贺天然忽然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倦意,却又有一丝难得的温度。
“挺好的。”他说着,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,“有人通过写剧本,是想明白了;有人……呵……”
他话语停住,没有说下去,只是将雪茄再次搁下。
“对了,天然哥,剧本里其实…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设定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主角其实……是个私生子。”
贺天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《蒙荫》的封面上敲击的动作,倏然停住。
他抬起眼,目光重新落在对面略显局促的余晖脸上。
那眼神里先前那点难得的温和与闲适褪得一干二净,变得深不见底,像是骤然被投入一颗石子,却惊不起丝毫涟漪的深潭。
“私生子?”
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,声音不高,平平板板,却让周围的空气莫名凝重了几分。
余晖似乎被这骤然冷却的气氛冻了一下,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,坐直了些,忙不迭地解释,语气带着点创作人谈到自己人物设定时的本能兴奋,又夹杂着一丝不安:
“嗯……所以他才那么矛盾痛苦,既流着那个家族的血,渴望被承认、被接纳,找到归属,又痛恨那个赋予他身份却又永远视他为污点、为外人的地方。
他所有的挣扎,不管是逃离、破坏,还是现在我想写的这种‘重建’,根源都在这儿……他想撕掉这个标签,又想被这个标签所代表的体系认可。
这种撕裂感,我觉得……很有力量。”
贺天然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看着余晖,看着这个年轻导演眼中清澈的、甚至不谙世事的创作热情,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试探或影射,只有对故事本身的专注。
但这种纯粹,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……
这让贺天然想到了贺元冲。
那个身份尴尬,从小被养在外面,后来才被接回贺家,始终与自己互为影子一样的人。
那个……试图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,却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“私生子”这个名头的弟弟。
贺天然身体向后,重新深深靠进椅背里,他拿起那支几乎燃尽的雪茄,最后吸了一口,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剧烈燃烧了一下,随即被他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……
动作干脆。
青烟彻底断绝,办公室里最后一点暖色调似乎也随之消失。
“为什么……想到用这个设定?”
他再开口时,声音比刚才更沉缓了几分,像是在谨慎地掂量着什么。
余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异样,但很快就回答道:
“就觉得……这样戏剧冲突更内在,也更极致!身份的天然尴尬,血统带来的原罪感和渴望,这种与生俱来的挣扎,比外在的困难更难以逾越,也更能逼问出人性的复杂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真诚:
“而且,天然哥,我总觉得,或许正是这种永远活在‘阴影’下的人,反而比任何人都更理解……什么是真正的‘光’,更渴望去建立一种纯粹的、属于自己的归属。”
“让阴影找到自己的归属……?”
贺天然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,目光从余晖脸上移开,落在那本剧本上,眼神有些飘远,仿佛透过那两个字的标题,看到了很远的地方。
沉默了片刻。
就在余晖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,越发忐忑时,贺天然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短促,几乎听不见,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。
他抬起手,不是去拿剧本,而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,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一瞬间的疲惫。
“剧本放我这儿吧。”
他说道,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,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层隔膜。
“欸,好,好的……天然哥……其实我……”
余晖如蒙大赦,赶紧点头,但到了最后似乎是欲言又止,还有话想说。
“还有事?”
贺天然抬眼看他,那目光已然是送客的意思。
“没、没了!天然哥您忙!”
余晖立刻起身,几乎是踮着脚尖快步走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门。
办公室重归寂静。
贺天然没有动。
他独自坐在那里,目光落在《蒙荫》那两个字的封面上,久久没有移动。
过了很久,他才缓缓伸出手,再次翻开了扉页。
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字,却没有真正看进去。
他的指尖停留在“私生子”那三个出现的段落上,轻轻摩挲着纸张的纹理。
“叮铃铃——叮铃铃——”
办公室的座机响起,打断了男人的沉思。
“喂?”
“贺导儿,你今天下午是不是约了拜玲耶老师啊?她来找你了,你现在有空吗?”
“让她进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