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8章 无声之疾(1/2)
刘玉娟又一次在凌晨三点醒来。
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,胸口闷得发慌。她静静地躺着,听着身边丈夫均匀的鼾声,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。二十年了,这张脸早已刻入她的生命,却依然时常让她感到陌生。
她轻轻起身,赤脚走到客厅,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。水杯在手中微微颤抖,水面泛起细密的波纹。体检报告就放在茶几上,“双侧乳腺结节、甲状腺结节”几个字在昏黄夜灯下格外刺眼。医生建议定期复查,语气平和却掩不住担忧。
“你就是心思重,成天胡思乱想才得的病。”当她将检查结果告诉丈夫王志国时,他头也不抬地说,眼睛仍盯着手机屏幕。
这句话像一把钝刀,在她心上慢慢割着。没有鲜血淋漓,只有绵长而深刻的痛楚。
第二天上班,玉娟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仔细整理衣领。淡蓝色的丝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颈部的疤痕——那是半年前切除甲状腺结节留下的。镜中的她,年近五十却依然清秀,只是眼角已爬满细纹,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总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。
“刘姐,今天这丝巾真配你。”同事小李走进来,笑着打招呼。
玉娟回以温婉的微笑:“谢谢。”
在单位,刘玉娟是人人敬重的“刘姐”。她负责财务工作,每一笔账目都处理得井井有条;对待年轻同事,她总是耐心指导,从不藏私;说话永远轻声细语,举手投足间透着传统女性的贤淑与坚韧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份表面的从容需要付出多大代价。
“玉娟,下周要去上海出差,和鸿远集团对接财务数据,你和我一起去吧。”部门主任周明在午休时找到她,“那边情况复杂,需要你这样细心的人。”
她点点头:“好的,我安排一下家里。”
回家告知出差消息时,王志国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
“又出差?就你能干是吧?”他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,咀嚼两下后皱眉,“肉炒老了,火候总是掌握不好。”
玉娟默默吃饭,没有回应。二十年的婚姻教会她,任何辩解只会引来更多挑剔。
女儿瑶瑶忍不住开口:“爸,妈炒的菜挺好吃的啊。”
“你懂什么?”王志国瞥了女儿一眼,“从小到大被你妈惯坏了,一点品味都没有。”
瑶瑶气鼓鼓地放下碗,回了自己房间。玉娟看着女儿的背影视,心里一阵酸楚。这些年,女儿没少因为维护她而与父亲争执,这也是为什么瑶瑶高考志愿填了千里之外的广州。
出差那天,虹桥机场人头攒动。周明推着行李车,看着走在前面的刘玉娟。她身着米色风衣,步履从容,在拥挤的人群中依然保持着独特的优雅气质。
“刘姐,这边!”他招手,领着她往出租车方向走。
周明与玉娟共事十二年,亲眼见证她如何从普通会计成长为财务部副主管。最让他佩服的不是玉娟的专业能力,而是她处变不惊的定力和与人为善的品格。部门里几个难缠的年轻人,到了玉娟手下都变得服服帖帖。
酒店安排在南京东路附近,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。放下行李后,周明提议:“出去走走?顺便吃点东西。”
他们在外滩附近找了家本帮菜馆。等菜间隙,周明注意到玉娟不时揉着太阳穴。
“不舒服吗?”
“没事,可能有点累了。”她笑笑。
晚餐进行到一半,玉娟的手机响了。她看了一眼,眉头微蹙,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。
“到了...住在南京东路...吃过了...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,“不是,是和周主任一起...工作餐...”
周明低下头,假装专注于盘中的菜肴,耳朵却无法避开那断断续续的对话。
“...你总是这样...随便你怎么想吧...”玉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她突然站起身,快步走向洗手间方向。
周明看着她几乎是小跑离开的背影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隐约能猜到电话那头是谁,说了什么。
十分钟后,玉娟回到座位,眼眶微红,却强装镇定:“不好意思,周主任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周明体贴地没有多问,只是将菜单推过去,“尝尝这里的桂花拉糕,很有名。”
回酒店的路上,两人并肩走在黄浦江畔。初夏的晚风带着微凉的湿气,吹散了白天的闷热。江面波光粼粼,对岸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,宛如一座水晶宫殿。
“上海真美。”玉娟轻声说,目光投向远方,“每次来都觉得不一样。”
“是啊,城市在变,人也在变。”周明若有所思,“只有你,刘姐,好像永远都不会变,总是这么温文尔雅,处事不惊。”
玉娟闻言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:“人哪有一成不变的?只是有些人把变化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。”
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一道缝隙,周明顺势问道:“刚才...是王哥的电话?”
玉娟点点头,沉默片刻后,突然开口:“他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关系。”
周明一时语塞。他与王志国只有几面之缘,印象中是个斯文得体的人,在区文化局工作,说话客客气气,完全想象不到会说出这种话。
“他...可能只是担心你。”周明试图找合理的解释。
玉娟摇摇头,眼神黯淡:“不是担心,是习惯。二十年了,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,也从来没有肯定过我。我做任何事情,在他眼里都是有问题的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像是下定了决心:“周主任,你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得的吗?”
周明想起去年玉娟请假做甲状腺手术的事,关切地问:“不是说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吗?”
“压力...”玉娟重复着这个词,语气中带着自嘲,“是啊,一天一天,一句一句,积攒了二十年的压力。”
她开始讲述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新婚不久,王志国就开始挑剔她的厨艺。明明是照着菜谱一步步做的,他总能挑出毛病——盐放多了,火候不够,搭配不合理。起初玉娟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,更加努力地学习烹饪,甚至报了培训班。可是无论如何改进,王志国从未满意过。
“后来我明白了,他不是对菜不满意,是对我这个人不满意。”玉娟望着江面,眼神空洞。
生孩子后,玉娟体重一时难以恢复。王志国不时暗示她“形象不佳”,“带出去没面子”。等她终于瘦下来,他又说她“脸色蜡黄”,“不会打扮”。她买新衣服,他总说“这颜色太扎眼”或“这款式不适合你”。渐渐地,她不再为自己购物,除非必要,绝不添置新衣。
工作上取得成绩,满心欢喜地回家分享,王志国要么漠不关心,要么冷嘲热讽:“就你那单位,能有什么大成就?”“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。”
最让她心痛的是他对女儿的态度。瑶瑶从小成绩优异,考上了重点大学,王志国却从未表扬过一句,总是说“还有进步空间”“别骄傲自满”。女儿拿到奖学金那天,兴奋地打电话回家,王志国接的电话,只回了句“知道了”,就挂断了。
“那天晚上,瑶瑶哭着打给我,问爸爸是不是不爱她。”玉娟的声音哽咽了,“我不知该如何回答。”
周明静静地听着,内心震惊不已。他从未想过,平日里优雅从容的刘玉娟,背后承受着如此巨大的情感压力。
“五年前,我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睡不着觉。”玉娟继续说,“去医院检查,医生说有轻度焦虑和抑郁,开了药。王志国看到诊断书,说我是无病呻吟。”
后来就是乳腺结节和甲状腺结节的诊断。当她忐忑不安地告诉丈夫检查结果时,王志国的第一反应是:“你就是心思重,成天胡思乱想才得的病!”
“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。”玉娟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锤子敲在周明心上,“我这个病,就是他一句一句气出来的,是我一年一年忍出来的。”
江风吹拂着她的头发,几缕银丝在路灯下闪着微光。周明这才注意到,不到五十岁的刘玉娟,已经有了不少白发。
“为什么不...”他想问“为什么不离开”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
“为了瑶瑶。”玉娟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,“我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家。而且,我父母都是传统的人,他们认为离婚是丢人的事。我妈常说,婚姻就是这样,忍忍就过去了。”
“可是你的健康...”周明担忧地说。
玉娟苦笑:“是啊,健康。直到上个月看到一篇文章,我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北京协和医院的医学博士张海敏说,很多人的病是与不舒服的人长期相处得来的,是被身边人一点点折磨拖垮的。”
“我也看过类似的研究,”周明接话,“西安交大附属医院肿瘤科主任医师王建生说过,70%的病与情绪有关。”
“情绪...”玉娟重复这个词,仿佛在品味它的重量,“二十年了,我每天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,告诉自己要学会忍耐,要包容,要顾全大局。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,却不知道身体早已记录下每一次委屈,每一次伤心,每一次愤怒。”
她转头看向周明,眼中泪光闪烁:“周主任,你说,我是不是太傻了?”
周明摇头:“不,你只是太善良,太负责任。”
第二天的工作异常顺利。玉娟专业的表现和耐心的沟通,很快理清了鸿远集团复杂的账目问题。对方负责人对她赞不绝口,甚至当场表示想挖她过去工作。
回酒店的路上,玉娟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笑容。
“看来上海很适合你。”周明半开玩笑地说。
“或许吧。”玉娟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,若有所思。
当晚,玉娟接到女儿的电话。瑶瑶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妈妈,她获得了去英国交换学习的资格。
“太棒了!我的女儿真优秀!”玉娟由衷地高兴。
“妈,我有个决定想告诉你。”瑶瑶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,“我打算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,不回老家了。”
玉娟的心沉了一下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受不了爸爸的态度。每次回家,看他那样对你,我心里就特别难受。”瑶瑶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妈,你也来广州吧,离开爸爸,我们一起生活。”
玉娟愣住了,一时不知如何回应。
“妈,你知道吗?我上大学后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,长期情绪压抑会导致各种身体疾病。你的结节,你的失眠,很可能就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压抑的环境中。”瑶瑶急切地说,“我不想失去你,妈,我真的好害怕...”
电话那端,女儿已经泣不成声。
玉娟握着手机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连女儿都看出了她的病根,她却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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