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9章 石苔无我(2/2)
陈奶奶蹲下身,用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磨盘上的苔藓,那些绿绒球在她掌心蹭了蹭,像只温顺的小猫。“人老了才明白,‘我’这东西最没用,惦记着‘我要怎样’,就像磨盘总想着‘我要转多快’,反倒卡了壳。你看我现在,忘了自己是个病人,每天帮着孩子们摘摘草药,听张大爷讲讲古,倒比谁都精神——这就是‘无我’的好,把自己放进日子里,像苔放进石缝里,反倒活得扎实。”
磨盘转动的速度渐渐匀了,薄荷与陈皮的碎末混着苔丝落下,在棉布上堆成浅绿的丘,像座小小的绿山,山顶还沾着点陈皮的褐,像落了几片晚霞。我伸手去接时,那些碎末竟从指缝漏过,像指间的沙——原来当“我”不再执着于“抓住”,连流失都成了温柔的事,像夕阳落在山后,不是消失了,是去照亮另一处天空。
吕崆菲看着我的手,忽然说:“古卷里说‘药过无痕,医过无名’,最好的救治,就该像这磨盘,转着转着,自己就成了光阴的一部分,说不出哪里是磨盘,哪里是药,哪里是人。你看隔离区的炊烟,谁分得清哪缕是张家的,哪缕是李家的?可它们缠在一起,就成了最暖的人间气。”
李梅把磨好的药粉装进陶罐,陶罐是前几天从仓库角落翻出来的,上面的釉彩已经剥落,露出底下的陶胎,带着点朴素的粗粝。罐口的红布上绣着个小小的“安”字,是她昨夜灯下绣的,针脚不算齐整,却透着股认真劲儿。“刚才去药房,发现去年贴的标签掉了,”她笑着系紧布绳,绳结打得是奶奶教的“吉祥结”,“原想重写个‘李梅制’,后来想想,空着挺好。谁用这药粉安神,谁就是它的主人;谁记得这药香,谁就是它的名字。”
陶罐放在磨盘旁,苔藓立刻爬上去,在罐身织出半圈绿纹,像给无名的药粉盖了枚自然的印。李梅望着那圈绿印,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妈妈做酱,酱缸上从不爱贴标签,可街坊四邻都知道“老李家的酱最香”——原来最好的记号,从不是写在纸上的名字,是刻在心里的念想。
彭罗斯的拐杖在仓库地面画出个大大的圆,将磨盘、陶罐、众人都圈在里面。阳光顺着拐杖的影子落在圆里,像给这个圈镀了层金边。“你看这圈,”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,像解开了个系了多年的结,“咱们总想着自己是圈里的中心,是太阳,别人都得围着转。其实不过是跟着磨盘转的石子,是这圈里的一草一木,甚至是一粒尘埃。可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石子、草木、尘埃,磨着磨着,倒把圈子磨成了家,磨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。”
他望着磨盘中央的圆孔,那里的蒲公英种子正顺着气流飞出仓库,像一群白色的小信使。“就像这些种子,离了磨盘的孔,才能找到真正的土地;咱们离了‘我’这个字,才能融进真正的人间。‘无我’不是消失,是换种方式扎根,扎得更深,更稳,像这磨盘底下的地基,谁也看不见,却撑着整个仓库的安稳。”
夕阳漫进仓库时,磨盘上的苔藓已铺满了“心”字的大半。我蹲在磨盘旁,指尖轻触那些湿润的叶片,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与苔痕融在了一起,分不清哪是人的轮廓,哪是草木的纹路。风穿过圆孔的声响里,隐约传来隔离区的童谣,是孩子们在唱新学的歌:“磨盘转,药香飘,没人说,谁知道;草儿绿,花儿笑,忘了我,更好了。”
歌声软软的,像化在风里,却带着种通透的明白——原来当“我”不在了,光阴的痕迹反而更清晰,像磨盘上的年轮,一圈圈都是故事,却找不到哪圈是“自己”,可每圈都藏着自己的温度。
小青把最后一把药粉分给孩子们时,陶罐底的残粉被风吹起,与蒲公英的种子缠在一起,在暮色里画出透明的线。那些线连接着仓库与隔离区,连接着磨盘与药圃,连接着每个人的手心与眉心。“这是磨盘和苔藓做的药哦,”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轻轻的,却能飘很远,“吃了会睡好,因为里面住着好多好多,不想自己的好东西。”
仓库的灯亮起时,磨盘的转动声渐渐轻了,像老人渐渐放缓的呼吸。吕崆菲收起古卷,发现绢布上的符文已与磨盘的苔痕完全重合,连“心”字的笔画里都长出了细小的根须,那些根须顺着绢布的纹路钻进纸里,像在写一封寄给未来的信。彭罗斯用拐杖把陶罐扶正,苔藓正顺着罐身往上爬,在剥落的釉彩处开出细小的绒花,像在给这封没署名的信盖邮戳。
我最后看了眼磨盘中央的圆孔,那里的风仍在“呜呜”地唱,像在说“别找了,‘我’就在苔痕里,在药香里,在每个不想自己的清晨与黄昏里;在孩子安稳的睡梦里,在老人舒展的皱纹里,在草木悄悄铺展的绿意里”。转身离开时,衣角扫过磨盘边缘,带起些苔藓的孢子——它们落在地上,立刻钻进石缝,像无数个微小的“我”,正悄悄融进无我的光阴里,像水滴融进河,像尘埃融进土,像星光融进夜空。
夜色漫过仓库的窗棂,磨盘的转动声成了大地的心跳,沉稳而有力。那些苔藓在月光下泛着银绿的光,将“心”字的笔画晕染成无边的绿,像幅没有落款的画——画里,草木在长,药香在飘,孩子们在笑,老人们在聊,而“我”,早已是石上苔,盘中药,风中歌,窗上霜,再也分不清,哪是自己,哪是天地。
只有磨盘还在慢慢转,转着转着,把“我”磨成了光阴的一部分,磨成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:原来最好的存在,是忘了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