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0章 那不勒斯三部曲(8)(2/2)
斯通心想原来你还记得这生日蛋糕是给我准备的,真是荣幸至极,“你今天是怎么回事,以前我没觉得你这么能吃。”
“唔……”安桂贤含着满嘴蛋糕渣,道来了实情:原来他在几个月之前就被母上大人严格控制了饮食,尤其禁止糖油混合物,这让嗜糖如命的安桂贤如丧考妣,本以为通过特招后妈妈就能对他网开一面,对他指数型增长的体重视而不见,结果在饮食上面妈妈依旧不肯退一步,而当斯通提起自己的生日,荒野求生快一个月的安桂贤如获至宝——终于让他找到一个可以放开肚皮豪吃的机会,逮着劲可劲造吃的喝的。
他眨巴着眼睛,“斯通你这么善良,肯定会原谅我把你的生日蛋糕吃掉三分之二的对吧,我们明天还能做朋友吗?”
“野心不小,一口气许了三个愿望。”陈清野额上冒了冷汗,对他们挤出一个微笑,斯通看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,“之前那个很拽很酷的学霸,陈家不养了吗?”
“这个时候就不要逗我了,我怕刚缝合好的伤口笑裂开。”陈清野指了指额头上的淤青,八条缝合线清晰可见。
斯通:“所以,你是怎么回事。”
“怎么说呢。”陈清野玩着被子尖和手指甲,不去看他们,而是兀自回忆起来,他极少在他人面前回忆任何过往,他的以前对他们这两位朋友而言是极其罕见的存在,不只是心细的斯通,连一心打磨蛋糕的安桂贤都暂时停下,专心听他讲。
“从小家里人告诉我的说法是,我是七个月的早产儿,所以有心脏问题;其实在现在医疗科学下,七个月的婴儿的成活率是非常高的,但是由于早产儿,我自身的器官发育的不是特别完善,在出生之后会伴有呼吸困难以及心,脑等器官发育不完全的情况出现,容易诱发多种病症的发生。”
“你不会有先心吧?”
“先天也分各种各样的,比如说房室间隔缺损,动脉导管未闭,肺动脉瓣狭窄,法洛四联症什么的。”
“你是哪个?”
“很不幸,都不是。”陈清野说,“你们有没有体验过成为史无前例的疾病的首位患者?正不巧,我就是,我的心脏病不属于人类发现的任何一种……按照医生的诊断结果,我的心脏就像两栖动物和哺乳动物的拼在了一起,按理说我不可能活下去了,医生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给我判了死刑,我从出生到现在,就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。可是越是这样,我越是不高兴了,自己的命不握在自己手里,随时都可能消散的感觉,让我经常心烦意乱,讨厌自己,讨厌别人,对家里的佣人阿姨大加大骂,把她们当成沙袋一样打,虽然她们为了高额的佣金毫无怨言,可是仔细想想我还真不是个东西。”
陈清野对自己严厉批判,让斯通和安桂贤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安桂贤非常想说其实这些年来我们都快被你驯化了,而且你人也不坏,时常请我们吃好喝的好玩的,我能考上还是你的功劳呢,而且就算你打架拿我出气,我哪一次不是打回去的;安桂贤刚要说话,被斯通用眼神制止了。
“如你们所见,我还是活到了现在,规律已经总结出来:只要我情绪不过于激动,我的身体就能相对安全,所以我本人不仅是张医生的病人,也是他的研究对象。”
“所以你刚刚是情绪太激动了。”斯通问道,“你在家里经历了什么吗?”
陈清野心想他果然还是更喜欢和性格粗中有细的斯通聊天,和安桂贤唠嗑虽然能很轻松获得智商上的凌驾感,但是大多数时候的对牛弹琴难免让他不快。
他懒洋洋地说道,“其实也没什么,和自己的堂兄吵架罢了,堂兄借贷赌博,又以贷养贷,欠了一千万来找家里要钱。”
常被他们忽视的消费差距悄无声息地露了头:一千万,一个普通人需要从出生开始,不吃不喝不花一分钱,连续工作80多年,才能攒够,这钱足以支付一套普通独栋住宅,或者买下核心地段的一套公寓,可以购买约30-40辆中高档轿车,斯通想了想:假设自己每天消费1000元,这笔钱足够他这样消费超过27年……就这样被用在赌博里,肆无忌惮地挥霍掉了。
“他之前找我姐要过几十万,我姐没借他,后来又来找我要,我心想你是有父母的人来找我要钱干什么?无事不登三宝殿,定有蹊跷,我问他拿钱干什么去了,他说我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,行吧,都是一家人,给就给点——但是今天他跑到老太爷跟前求钱来了,一问,嘿,赌博去了,手气不好脑子还笨,一不小心把裤子都快输没了,没钱了也不敢向家里要,只敢和兄弟姐妹要,和自己的女朋友要,没人给他钱之后,又去借贷还,慢慢地就变成以贷养贷,他每天早上起来,债务就会增加近6700元,一个月什么都不干,光是利息就相当于白领的半年工资。”陈清野嘲讽地冷笑道,“一千万可能在一两年内就翻倍,变成两千万、三千万,最终成为一个天文数字,彻底无法翻身,也难怪他绝望,绝望是正常的,因为我们家很看中名声,你私底下做什么都行,可是别让人发现,别扯到明面上;他可以在外面被高利贷逼死,可是不能让他回来玷污门楣,不能跑到老太爷面前闹,我当时不知怎么回事,当着长辈的面,一种表现欲油然而生——我就对这个绝望的赌徒一阵讥讽,说他三十多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,要不是家里有钱,他这辈子都别想碰到女人,说得他有点破防了,对我破口大骂。”
“幸好我不赌博。”安桂贤嘟囔道,被陈清野莫名冷酷的语气吓到了,藏到了斯通身后,感觉自己以前瞒着妈妈在游戏里充的几百的罪孽可以一笔勾销了
“是啊,赌博真是害人,刚刚张医生转告我,我的堂兄在离开我家之后就自杀了,他已经绝望了,没有任何人能帮他,没有任何人敢帮他,他知道自己已经丢尽了脸面,不配进家了。”陈清野似是附和着安桂贤的话,言语和眼神里却透露出些许复杂的感情,就像侥幸生存的美国老兵,注视着被他杀死的德国士兵的坟墓一样。
“我对他的了解不多,但感觉他真的还是个孩子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那个世界里只有美女,美食和游戏,还没反应过来,家里的人和社会上的人,就要求他快点长大,他只好装成大人的样子,内里还是个巨婴,以为父母会毫无底线地供养他,但最后却被爸妈,被爷爷奶奶,被妻子,被我们这些兄弟姐妹,因为家中不成文的潜规则抛弃了;我对他仅剩的印象就是:他有一个女儿叫稚慧,非常可爱,他非常宠这个女儿。虽然他在家里饱受歧视,在外赔得精光,老婆也看不起他,呵,可能正是因为这样,所以他一直对自己的女儿出手阔绰,虽然都是用的借来的钱,现在他死了,我却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。”陈清野在他们面前完全卸下了心房,“刚刚我想了想,终于想起小时候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,我没有亲生哥哥,所以我叫他哥哥,骑在他的背上,和他玩骑马游戏。”
“啊……”斯通不知说什么才好,他看不出陈清野现在的情绪,只能公式化地安慰他,“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。”
“我知道,只是想说出来而已,仅此而已,我一直感觉我和你们之间有壁,我在我们三者像一个局外人。”陈清野直视着两位朋友的眼睛,“现在我终于找到原因了,不是因为我的家世,是因为我不够坦诚,朋友要建立在对彼此知根知底的基础上;你们看,虽然我批判我的堂兄,可是我对他的冷酷,何尝不是证明了我和我厌恶的人是一丘之貉,我的成长环境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,我是有毒的土壤里长出来的花,我习惯了欺软欺硬,我是个性格非常恶劣的人,这些年来你们对我多有宽容,我非常舍不得你们,依恋你们的情谊,可是不应该寄希望于光明的世界有我的一席之地。”
安桂贤终于忍不住了,吐槽的大嘴发力了,“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?伤员就好好养病好不好?都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了,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对你没意见,我觉得你人很不错,我非常喜欢你……”
“你要是关心我的话,能不能停止吃蛋糕,我要断水断食一天,你在我面前胡吃海喝,和凌迟有什么区别。”陈清野说了长串的话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“蠢货。”
蠢货。
安桂贤就是这样,脑子跟缺了根弦似的,做什么都慢半拍,他不聪明,没什么背景,情商一般,不会看人眼色,长相一般,体重还超标,只有吃饭特别在行,是像空气一样,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;你教他功课他没听懂的时候骂他蠢货,在打游戏上分的时候疯狂虐他,听着他的哀嚎骂他菜鸟,在他吃自己爱吃的,发出很不好听的嘎吱嘎吱声的时候,你大声地骂他肥猪别吃了,再吃明年就把宰了吃肉,大笨蛋,大蠢货。
现在大笨蛋,大蠢货,没有了。
你再也没机会取笑他了。
你高兴了吧?
斯通在楚斩雨震惊而忧伤的眸子里嚎啕大哭,而在他不远处,陈清野插着兜看向科研部主楼,隐约渗出些许血迹的砖瓦。
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。
久久不愿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