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3章 抽烟的山羊(1/2)
暴雪已下了三天三夜,切尔诺贝利卡村像被上帝遗忘的玩具,孤零零卡在乌拉尔山褶皱深处。风雪如无形巨兽,用冰爪反复撕扯着这个被世界放逐的村落。牧羊人伊万·斯米尔诺夫蹲在羊圈门口,冻得发紫的手指间夹着一根“白海”牌香烟——那是他去年用三张狼皮从流动商贩那里换来的奢侈品。烟头的红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,像他右眼那颗总跳个不停的麦粒肿,在灰白混沌里固执地搏动。
羊圈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。不是羊羔吃奶时湿漉漉的吮吸,也不是干草被踩踏的脆响,倒像是……有人在划火柴。伊万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冻硬的羊粪上,焦臭混着粪臭味刺鼻。他抄起门边那把草叉,铁叉尖还沾着去年秋天的羊血,此刻结着一层暗红色的冰晶,像凝固的罪证。
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,吝啬地照亮了羊圈一角。他看见那只十三岁的老山羊——村里人都叫它“棺材钉”——正背对着他蹲在干草堆上。山羊的右前蹄竟灵巧地夹着半截烟卷,青灰色的烟雾从它歪着的嘴角一缕缕升起,缭绕不散。伊万的膀胱突然发胀,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他闻到烟草混合着浓重羊膻味的气息,那味道像把钝刀子,正在刮他三十年前被熊瞎子抓伤的膝盖旧疤——每逢阴冷,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便隐隐作痛,如同此刻被刮擦的灵魂。
“耶稣基督……”伊万的祷告卡在喉咙里,只化作一串粗重的喘息。老山羊缓缓转过头,左眼是羊类常见的矩形瞳孔,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;右眼却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点——和人类吸食过量尼古丁后的眼球一模一样。它咧开三瓣嘴,露出粉红色的牙床,那里赫然插着半支燃烧的香烟,过滤嘴上沾着发黑粘稠的羊涎,烟丝在幽暗里明明灭灭,如同地狱微弱的呼吸。
草叉“当啷”一声脱手掉进饲料槽,溅起陈年的麸皮碎屑。伊万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奶奶炉火边的低语:1921年大饥荒时,村里有只公羊会学人抽烟斗,吞云吐雾,后来被神父灌了七桶圣水,羊皮下竟渗出带血的橄榄油,腥甜的气息弥漫了整座教堂。此刻老山羊正用那双分裂的瞳孔注视着他,烟雾后浮现的皱纹竟与伊万死去的哥哥谢尔盖如出一辙——那个1967年冬天被雪崩活埋的拖拉机手,最后一眼望向人间时,眉宇间也是这般凝固的疲惫与不甘。
“安娜!”伊万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暴风雪的呜咽趁机灌入。妻子正佝偻在灶台前,用松枝熏烤野猪后腿,烟雾氤氲。十二岁的养子阿廖沙趴在粗木桌边写作业,铅笔尖在“苏维埃集体农庄”几个字上用力戳着,几乎穿透纸背,留下一个焦黑的空洞。“那只棺材钉……”伊万的呼吸在乱糟糟的胡茬上迅速结霜,牙齿咯咯作响,“它……它正在抽我的烟!”
安娜手里的擀面杖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她胸口那颗母亲留下的铜纽扣——据说是用拿破仑溃败时遗落的炮弹壳改的,冰凉沉甸——突然变得滚烫,几乎要灼穿厚厚的冬衣。“你喝醉了?”她伸手想摸丈夫的额头,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的瞬间猛地缩回,像被无形的寒针刺中。伊万的脸冷得像教堂石阶上经年不化的圣像,毫无生气。
阿廖沙的铅笔“啪”地折断。男孩没去捡,只是直勾勾盯着窗外。羊圈方向,一团人形的灰白雾气正随着暴风雪的节奏有韵律地膨胀、收缩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肺在呼吸。他想起去年深秋独自进林采蘑菇时遇见的那个“雪姑娘”——那个没有脚踝、裙裾飘在雪面上的白衣女人。她枯瘦的手指曾指向自家烟囱,声音像冰层断裂:“你真正的妈妈……在羊皮底下等你。”
伊万没再辩解,转身从神龛后取出那把芬兰刀。刀柄磨得油亮,深深刻着“1939”——他父亲是拿着它,和雪橇队一起把芬兰人赶出卡累利阿雪原的。此刻刀身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泛着层诡异的绿光,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狼胚胎。“得在它成精前……”刀尖划破凝滞的空气,竟发出类似初生婴儿啼哭的尖啸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安娜用围裙死死捂住嘴,呜咽堵在喉咙里。她看见丈夫靴子后跟沾着片带血的灰白皮屑,边缘还粘着几根倔强的羊毛。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,那撮灰毛竟在暗红的血痂里微微抽搐,仿佛仍有生命在搏动。阿廖沙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佝偻着瘦小的身体,咳得撕心裂肺。最后,他吐出的一口浓痰落在地板上,竟诡异地凝成个小小的、轮廓分明的羊头形状,两个微小的鼻孔里,还丝丝缕缕冒着淡蓝色的烟。
当伊万拖着沉重的山羊尸体回来时,暴风雪竟诡异的停了。死寂笼罩着院子,月光像一层冰冷的尸布,把积雪覆盖的院落照成一口敞开的、巨大的棺材。剥下的羊皮被钉在晾衣绳上,湿淋淋地垂着,边缘还在滴血,像一面被粗暴剥下的、褪色的旗帜。安娜壮着胆子凑近查看,心脏骤然停跳——羊腹腔里,那个本该温热紫红的肝脏不见了。只留下一个边缘异常整齐、平滑的窟窿,仿佛被某种精密的手术刀仔细摘除,又像被一种无声的饥饿彻底吞噬。
“它最后那个眼神……”伊万蹲在雪地里,用雪疯狂搓洗沾满暗红血污的手指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碎肉,“像1943年在列宁格勒郊外……那个德国俘虏。我们活埋他时,他也是这样歪着头看我们,右眼缩成一点,左眼瞪得像铜铃。”安娜把阿廖沙紧紧拉进怀里,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隔绝这寒夜与恐惧。男孩单薄的衬衫第三颗纽扣突然崩飞,弹跳着滚进阴影里。月光下,他锁骨处一块月牙形的褐色胎记清晰显露出来——那形状,竟酷似一个被滚烫烟头狠狠烫出的疤痕。
后半夜,安娜被阁楼传来的“咯吱…咯吱…”声惊醒。不是老鼠啃噬,是某种更沉闷、更令人牙酸的咀嚼。她举着油灯颤巍巍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,昏黄光晕里,伊万正坐在餐桌前,用芬兰刀割下血淋淋的羊腿肉,大口生啃着。牙齿与骨头摩擦的“咔嚓”声在死寂的厨房里回荡,刺耳得让她胃里翻江倒海。这声响让她骤然记起父亲讲过的“维斯”——那种专在严冬出没、啃食冻僵尸体的芬兰雪妖。月光穿过窗户,斜斜照在晾衣绳上那张湿透的羊皮上。诡异的是,毛根处竟渗出淡黄色的粘稠液体,正顺着绳子缓慢滴落,在地板上蜿蜒流淌,渐渐拼凑出一串扭曲的西里尔字母:πxe?a——古希腊语的“饥饿”。
阿廖沙的床空着。安娜的心沉到冰窟。她一路追到井边,冰冷的月光下,男孩正机械地将第三桶雪水倒进石缸。水面晃动,竟浮出一张女人的脸!正是下午来讨要羊肉的寡妇玛尔塔。此刻,她灰白的头发里缠绕着湿滑的羊肠,瞳孔缩成和伊万右眼一模一样的针尖大小,开裂的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,露出森白的牙床。一个非人的、带着浓重烟熏气的声音从水底幽幽传来:“乖孩子……该给娘点烟了……”
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终于刺破连绵的暴风雪,伊万在院子里僵立如石。晾衣绳上,那张空荡荡的羊皮竟自己“站”了起来!它用两个空洞的鼻孔贪婪地嗅着清冽的空气,四个蹄印处不断渗出淡黄色的脂肪,像融化的蜡油,正顺着木板缝隙汩汩流淌,蜿蜒曲折,最终竟流向阿廖沙空荡荡的床铺——那里只剩一本摊开的《罗刹国民间故事集》,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,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写着:“所有抽烟的山羊,都是母亲换皮的开始。”
安娜失魂落魄地回到厨房,手指神经质地数着刀架:芬兰刀、面包刀、剔骨刀……数到第三遍,她猛地停住——那把刻着“1939”的芬兰刀,竟深深插在面粉袋里!刀刃上,还沾着几根灰白色的、属于“棺材钉”的长毛。窗外,沉寂片刻的暴风雪再次咆哮起来,卷起漫天雪沫。晾衣绳上的羊皮在狂风中疯狂舞动、扭曲,像一面招引亡魂的黑色幡旗。安娜浑身血液骤然冰冷,她环顾四周,心脏几乎停止跳动——从昨夜伊万拖回羊尸开始,家里所有的钟表,无论是灶台上的小闹钟还是墙上的挂钟,指针都诡异地凝固在3点17分。正是1967年11月24日,谢尔盖被雪崩彻底掩埋的精确时刻。
阿廖沙蹲在壁炉前,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。他默默将那张诡异的羊皮投入炉膛。火苗“呼”地窜起,贪婪地吞噬着皮毛,发出“噼啪”的爆裂声。就在羊皮彻底蜷曲焦黑的瞬间,阿廖沙清晰地听见皮下传来一声女人压抑的、带着解脱意味的轻笑。灰烬被热气流托起,在空中盘旋、凝聚,竟组成一个不断旋转、散发着微光的符号——那是早已失传的古斯拉夫语符文,意为“母亲”。男孩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锁骨处的胎记,惊恐地发现那块褐色皮肤正剧烈地起伏蠕动,像一条急于钻出牢笼的寄生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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