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3章 风都带着灰(1/2)
第二天清晨,东方的天光尚带着灰冷的薄雾。比奥兰特与莎伦并骑在前,瓦西丽萨率领亲卫队列于两翼。晨风掠过旌旗,卷起马蹄下的尘土。那尘土混着昨夜残雨,带着一股潮腥的泥气,粘在甲片与皮靴上,留下暗褐的痕迹。空气清冷,天地仿佛尚未完全苏醒,唯有马蹄声在空旷的山谷中低沉回荡。他们一路向东北行。两天后,山势渐低,地势开阔。远处的平原在晨雾中起伏,薄雾浮动间,一道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。那是哈马——曾经的水城、商路之心,如今却像一头被岁月与战争重创的病兽,静静卧在风尘与废墟之间。护城河的水色浑黄,堤岸多处垮塌,乱石与枯枝堆满河脚。风吹过,带起腐叶与铁锈的气息。水面漂浮着油污与焦黑的杂屑,在昏暗天色中泛出一层暗红的光,仿佛旧日的血仍在水底缓缓渗流。
莎伦抬头,目光在废墟与河水间游移,轻声道:“这……就是哈马?”
“是的。”比奥兰特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压抑的冷意,“但这已不是从前的哈马。”她语气平缓,却如冷石压胸。
哈马通往东方的商道早被切断——不是被异教的军队,而是被自己的盟友。塞尔柱帝国的阿勒颇埃米尔里德旺在那边设下封锁,像一把钝刀,缓慢却坚定地割断了这座城市的气脉。
比奥兰特的目光掠过城门的残影,心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决意,她带莎伦同行,正是出于深思熟虑。莎伦虽为李漓的侍妾,却不涉军政——她的身份轻,却恰能行走于缝隙之间。莎伦在卡莫与哈马两地的人缘极好,既能与李漓身边的这些贵妇们交谈,也能与平民同坐一桌。莎伦不是谈判的筹码,而是这趟旅途的“钥匙”,能在敌意与怀疑间,帮助比奥兰特去打开一扇温情与信任的门。
入城时,守卫懒散地倚在矮墙上,面色蜡黄、眼神空洞。瓦西丽萨递上腰牌,守卒举灯核对半晌,才放闸放行。门洞下堆着焦黑的柴灰,雨水溅成一滩滩泥浆,散发出刺鼻的焦臭。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角落嗅着腐肉,皮毛斑驳,肋骨根根分明。它们见人靠近,低低地咆哮两声,又夹着尾巴钻进废墟深处。街道上的石板早已裂开,沟缝间积满了浑浊的水。水面映着摇晃的天空,似在颤抖。昔日喧嚣的市集,如今只剩倒塌的木架与空荡的棚布,残帷在风中飘荡,拍打着破碎的柱梁——那声音轻微而断续,像是人亡后的叹息。
沿途的商肆门扉早被钉死,木牌歪斜,字迹模糊。褪色的波斯文在阳光下若隐若现,仿佛这座城市的语言也被时间和火焰吞噬。巷口偶有几道身影闪过——衣衫褴褛的老人、佝偻的妇人,他们神情木然,眼神里不再有惊惶,只有习惯了苦难的平静。有人在废墟中翻找断裂的陶罐与铜片;有人蜷缩在街角烧柴取暖,烟雾中混着焦油与腐谷的气味,刺得人喉头发涩。
比奥兰特收紧缰绳,骑马缓缓而行。她的神情冷峻,眼底的光却在摇动。四周的风声如沙,钻入废墟的裂隙间,低低回旋,像是无形的亡灵在哀吟。那风声,与蹄下石板的轻响交织,组成一首阴沉的挽歌。穿过城中干涸的水渠时,他们遇到一群孩子。那是些瘦小的身影,皮肤因饥饿而泛着灰白的蜡色。孩子们光着脚,脚底裂满伤口,手里抱着破碎的陶碗,在井边探着身子,企图从干枯的井底刮出几滴残水。
瓦西丽萨下马,从皮囊里取出剩余的干粮,递给他们。孩子们怯生生地后退两步,直到确定这群陌生人没有恶意,才谨慎地伸手接过。其中一个约十岁的男孩,头发乱得像草丛,用蹩脚的乌古斯语低声问:“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吗?……那里,还能走吗?”
莎伦俯下身,望着他那双又大又空的眼睛,轻轻摇了摇头。那孩子一愣,嘴唇颤动,却没再问。风掠过孩子消瘦的肩头,带起一层细尘,掩去了他的表情。
比奥兰特等人继续前行。越靠近城中心,废墟越密,空气也愈发混浊。昔日的铜匠街,如今只剩焦黑的残瓦。烧化的金属凝成一滩滩暗色的淤痕,阳光照上去,竟泛出诡异的紫光。皮革坊被洗劫一空,墙上还残留着钉子和半片风干的兽皮,散发出一股酸败的气味。空气中充斥着陈旧的烟焦、谷糠的霉味与腐朽的甜腥——那是城市正在慢慢腐烂的气息。当他们经过旧市政厅时,墙壁上用炭笔写着一行巨大的字:“里德旺,下地狱。”笔划粗糙而愤怒,字迹深深刻进石灰墙面,仿佛是用仇恨刻出的刀痕。比奥兰特勒住缰绳,久久凝视那行字。她的目光如一条暗流,在无声中缓缓沉下。那一刻,她仿佛能听见这座城的心脏仍在跳动——虚弱、紊乱,却拒绝彻底停息。
当他们行至一条满是尘灰的街巷,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沉闷声。片刻后,一辆无篷的马车从巷口缓缓驶出,两侧还跟着两个骑兵护送。那匹老马步履迟缓,肋骨清晰可数,鼻息里冒着白雾。车上堆着两袋粗布包裹的粮食和半车柴火,柴木间露出几根被烟熏得乌黑的枝桠,散发出干涩的焦香。比奥兰特立刻勒住缰绳,示意众人停下。马车越靠越近,驾车的女人抬起头,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——那是洛伊莎。她身着褪色的青衣,袖口打着补丁,身旁还坐着两个神色疲惫的侍女。三人皆面露风霜,神情中带着一种被日子磨平的温顺。
莎伦率先认出洛伊莎,忍不住高声呼唤:“洛伊莎!你们……怎么会在这儿?”
马车骤然停住,车轮在碎石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洛伊莎抬起头,惊讶地眨了眨眼,随即露出一抹由震惊化开的笑意:“比奥兰特?莎伦?天啊——真的是你们?”她急忙放下缰绳,站起身来。灰尘从她的衣襟上簌簌落下,阳光透过破旧的车篷骨架洒在她脸上,映出一层浅黄的倦色。
比奥兰特策马上前,目光掠过那半车柴火与粮袋。粗布口袋被反复打结,角落处渗着面粉的白尘;几根柴木在车板上滚动,发出空洞的撞击声。她的语气平静,却隐隐带着关切的冷意:“你们的境况,看起来不太好。”
“唉——”洛伊莎苦笑一声,长长叹了口气,眉间的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,“我们刚从朗希尔德夫人的军营出来——去领苏尔商会发放的配给。那是埃尔雅金夫人托人,从安条克城外的黑市上买来的细筛麦粉。能弄到这些,已经是奇迹了。”
洛伊莎莎伦怔住,眉头紧蹙,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敢置信的焦虑:“情况这么紧张?埃尔雅金为什么要把物资集中到朗希尔德的军营去发?”
“还能为什么?”洛伊莎的苦笑化作无奈,她伸手抚了抚缰绳,掌心的动作显得僵硬又疲惫。语气中那一抹轻讽,像是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的笑声:“为了不被抢啊。前几天,贝尔特鲁德夫人还发了一通火,说要一袋白一点的细筛麦粉——结果全哈马找遍,也没找出半斗。”她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脚下那条满是灰尘的街上,继续道:“我们手里还有钱,可现在钱比尘土还不值。街上连最粗的黑面包,都得凭票才能领。那些穷苦的人,宁可去挖树根,也买不起一点粮。”
说到这里,洛伊莎抬手拍了拍身旁那袋沉甸甸的粮食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布袋口处的面粉溢出一缕白灰,被风一吹,立刻消散在空气里。“这些,是古夫兰夫人特批的配给。要是放到市集上,怕早就被人哄抢一空。”她苦笑着摇摇头,又指了指那辆马车两侧骑着的两名骑兵,“看见没?领袋白面还得带兵护送。再不然,转个街角就得被人截走。”
洛伊莎的语气混合着无奈与自嘲,眼神中却透出一种早已认命的冷静。“如今这城,连风都像是饿的。”洛伊莎抬头望向天际。她的目光掠过城头那面破碎的旗帜——半边垂落在城垛外,风卷起时,断裂的布条拍打着石壁,发出单调的声响。几只乌鸦盘旋在高空,影子在墙上掠过,像一层层流动的灰尘。
莎伦怔怔地望着她,唇角微动,却无言以对。风穿过巷口,卷起几片破碎的帷幔,灰尘在空中打着旋。那一刻,整座城市仿佛只剩下饥饿与疲惫的呼吸。比奥兰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,沉默良久。她的目光顺着那条空荡荡的街延伸出去,灰尘、纸屑与风在光影中交织,像一场徒劳的舞蹈。
洛伊莎的声音在风里断续飘散,她的语调中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:“现在的哈马……谁都不信任谁。十字军当我们是叛徒,天方教又说我们是十字军的走狗。我们夹在中间,连自己是谁都快搞不清了。”
风拂起她的头巾,掠过她略显干裂的嘴角。她说这话时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久经动荡之后的木然。街角的瓦砾在风中翻滚,发出细微的碰撞声,像是在替这座城市哀哭。
莎伦怔怔地看着她,轻轻叹息。她的声音柔和而诚恳,透着一丝怜惜与安抚:“洛伊莎,我们这次是来找古夫兰夫人商议大事的。帮我带个口信给贝尔特鲁德夫人——我们打算去恰赫恰兰,投奔古勒苏姆。塞尔柱皇帝已经下了赦令,名义上是征调我们前往,因此一路都会畅行。希望她能带着你们的人,随我们一起去。”
洛伊莎抬头,神情微微一动,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干脆的笑意:“我想,她会同意的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变得凌厉,语气里透出几分火气,“毕竟古勒苏姆夫人当年被逐,是祖尔菲亚和赛琳娜的事!她们都不怕,我们怕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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