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8章 零号与零(2/2)
零静静地听着,镜中的她,眼神专注。
“一个是‘哥哥’,”零号继续说道,“他知道很多东西,很多我根本没去过的地方,没见过的时代和玩意儿,他好像都知道。像这随云髻,我明明没见过,听他提过之后,脑子里却总能有个模糊的印象,甚至……好像看过很多次一样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触碰着那梳理成型的发髻。
“另一个,是‘弟弟’。”零号的语气稍微变了点,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,“他也会很多,但他不喜欢的东西更多。他们总是吵,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,“创造?还是毁灭?……喜欢一个遥远的朝代,还是干脆毁掉所有旧东西?大概就是这类无聊又沉重的话题吧。”
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:“可我那时候,根本不想管那些。你也知道,那个时候……我哪儿也去不了,什么都做不了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些,带着一丝久远记忆带来的麻木,“所以,我就任由他们在我脑袋里面吵,反正……我也没事可干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也就这么留在我脑子里了。”
零号的话语在温暖的房间里缓缓落下,这是零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听他谈论自己,谈论那深埋在黑天鹅港冰原下的、关于他本质的秘密。她安静地坐着,履行着一个听众的职责。
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,在零号房冰冷的阴影里,那个被紧紧束缚在铸铁躺椅上的苍白男孩。厚重的拘束衣像白色的茧,将他牢牢困锁,连最微小的移动都是奢望。
镜子里,零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,穿透了此刻的时空。她从未想过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在她记忆里那个即便被禁锢也奇异沉睡的男孩,是以这样一种方式,度过那漫长而孤独的岁月——忍受着未知的实验,在绝对的孤寂中,只能依靠自己脑海里永无休止的、关于创造与毁灭的争吵来排遣无尽的空虚和乏味。
零号毫无顾忌地继续说着,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:“那时候,我其实更偏向‘弟弟’一点。因为‘哥哥’说的那些美好……什么花开、果实成熟、人与人之间的温情,离我太远了,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零的一缕发丝,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远却未完全散尽的冷硬,“有些东西,我知道又怎么样?我见不到花开,也看不到果实成熟。对黑天鹅港的那些护士……我更生不起任何慈悲心。她们就是一群混蛋,我当时只觉得,她们什么时候踩到香蕉皮摔成傻瓜才好。”
零透过镜子,看着零号。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阴霾,反而笑了起来,那笑容明亮而真实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:“不过现在嘛,我倒是觉得‘哥哥’说的挺有道理的。如果真正体验过了美好……”他的目光落在零精心打理的发髻上,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多,“怎么会舍得将它毁灭呢?保护还来不及。”
他的话题忽然一转,眼神柔和地注视着镜中的零,语气带着一种跨越了时光的感慨:“零,你长大了。”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垂落的发丝,像是在确认一件珍宝的真实,“确实……穿上了漂亮的裙子。”
零仿佛又听到了那个被禁锢在躺椅上的男孩,用带着些许戏谑又莫名认真的语气对她说:“到时候你就知道啦,总之那是很好的事,女孩就像花儿一样,总是要盛开的。那时候也许我也会跟喜欢霍尔金娜一样喜欢你哦,你要记得穿漂亮的裙子给我看。”
而当时还是雷娜塔的她,撅着嘴,扭过头,用带着孩童别扭的语气回答:“我才不要你喜欢。”
那段遥远、模糊,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玩笑的对话,在此刻,与零号带着温和笑意的注视和那句“确实穿上了漂亮的裙子”缓缓重叠。当初那个连“喜欢”都要别扭拒绝的小女孩,如今已安静地坐在这里,任由他为她梳理长发,穿上他或许早已忘记曾提及的“漂亮裙子”。
零没有回应,只是透过镜子,安静地回望着他。镜中映出的,不再是被束缚的男孩和胆怯的女孩。
零透过镜子,静静地凝视着身后的零号。此刻的他,动作间带着哥哥特有的细致温柔,眉眼柔和,为她梳理发丝时充满了耐心;神态中却又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,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抛却;可当他偶尔抬眸,那金色瞳孔深处掠过的,却是属于弟弟的、不容置喙的威严与一丝冰冷的疏离。
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,或者说,他本就是这些矛盾特质的混合体。但她并不想去分辨,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,只要是他,她便愿意相信。这种信任源于黑天鹅港里那个被禁锢的男孩给予她的最初慰藉,源于跨越了漫长时光后依然存在的联系。
零号似乎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波澜,或者说他并不在意。他继续用那种带着点随意的口吻说着,像是在分享一件趣事:“其实最开始的时候,我对我脑袋里那两个家伙说的东西,一个字都不信。”他挑了挑眉,镜中的他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表情,“我那时候只觉得,自己大概是疯了,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,整天自己跟自己吵架。”
“直到后来,”他的语气微微变化,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,“‘神迹’真的出现在了我身上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我发现,只要他们两个——‘哥哥’和‘弟弟’——能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,我就能做到一些……嗯,我想做的事。”他笑了笑,那笑容有些复杂,“但可惜的是,让他们两个意见统一,简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。他们在太多事情上争吵不休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回忆往事的平淡,甚至有些百无聊赖:“所以在那之前,在那些漫长的时间里,我能做的最多的事情,就是进入黑天鹅港的图书馆,看书,或者……翻翻那些积满了灰尘的档案。那里的书和档案,几乎都被我翻烂了。”
零号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丝久远却未曾完全愈合的痛楚:“那时候,我也挺烦‘哥哥’的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零的肩头轻轻敲点着,仿佛在叩击着回忆的门扉,“他总是在读到历史上的某些悲剧时,莫名其妙地伤心,为那些书上早就化作尘土的人悲伤。那种情绪太强烈了,传染给我,害得我那时候……总是很想哭,也有很多次,真的就那样哭出来了。”
他顿了顿,镜子里映出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冷峭,那是属于“弟弟”的影子:“然后‘弟弟’就在一边冷冷地说,‘为什么要伤心呢?哥哥真是愚蠢。那些惹我们不开心的人、事、时代,直接抹掉、杀掉就好了。他们又不为你伤心,你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心?’”
零号模仿着那冰冷的语调,随即自己摇了摇头,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苦涩和稚气的神情:“当时我一听,觉得……哇,好有道理啊,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哭?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带上了一种深埋的、属于孩童的委屈和孤独,“可是……一想到确实,也没有人会为我伤心,没有人会为我这样难过……我……我还是哭了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深深地望进镜中零的眼睛里,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感,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脆弱:“我当时就想啊……想要一个人,仅仅是一个人也好,能为我伤心,为我难过。”
他的话语在空气中轻轻回荡,带着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渴望。然后,他转过头,不再是看着镜子,而是真实地看向坐在他身前的零,金色的眼眸中漾动着水波般的柔和光晕。他放在她肩上的手,微微收紧了些。
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,她抬起手,冰凉而柔软的手掌,轻轻覆盖在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上,然后,坚定地握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