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5章 风雨起苍黄(二合一)(2/2)
每一个甲等功的背后,几乎都代表着一段九死一生的险情,以及……无数为此牺牲的顶尖精锐。
来人深深地低下头,试图掩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下颌,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,才从喉咙深处,挤出一句回应:
“臣……万死……不负陛下隆恩!”
高欢挥手示意对方下去休整,这才将视线投向那卷轴。
帐内所有将领,侯景、彭乐、可朱浑元,乃至侍奉笔墨的几名近卫,皆屏息凝神,一时堂内落针可闻。
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,只有灯台上牛油巨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,以及堂外更远处隐隐传来的江水奔流之声。
图卷铺开。
墨线精准,标注清晰。
这不是潦草的示意图,而是近乎工笔的精细之作。
蜿蜒的长江天堑,在图上被浓缩成一道咆哮的墨带。最为醒目的,是位置要害,宛如扼住大江咽喉的采石矶!
三道粗重的墨线,如同三条狰狞的黑色巨蟒,自矶头两侧嶙峋的礁石根部蜿蜒探出,深深扎入湍急的江流之中!
每条铁索旁,都有蝇头小楷密密标注:
“铁索一:矶西‘卧牛石’起锚,长一百二十丈,入水五丈。通体熟铁锻打,环环相扣。
环外径一尺二寸,壁厚一寸三分。连接礁石处,以‘八牛’铁楔深凿入石三丈,外覆精铁箍三重,灌以‘鱼胶铁汁’,疑为硫磺、硝石、松脂、铁屑混合熔融物,坚逾磐石!”
“铁索二:矶东‘鹰嘴岩’起锚,长一百三十五丈,入水四丈。此索最巨!由七股熟铁索绞合而成,每股索径六寸。绞合后总径逾尺五!接岩处,凿穿整块礁石形成孔道,铁索穿石而过,两端以万斤‘镇海砣’锁死江底淤泥深处!”
“铁索三:位于前两道下游三十丈,稍细,但最为歹毒!长八十丈,入水仅十丈,悬于水面下三尺!铁环暗铸倒刺,专缠船底。锚固于江心两处潜藏暗礁,礁体亦经凿孔穿索,外以巨石伪装。”
铁索图旁,另有一片区域,用朱砂勾勒出几处隐蔽的江湾港汊,旁注:“火船巢穴”。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令人头皮发麻:
“快舟五十,皆三丈内河船改造,吃水极浅。船体覆湿苇席、烂渔网伪装。”
“舱内满贮:上等鱼油,腥气浓烈,火发迅猛、精炼硫磺粉,则遇火生毒烟)、干透荻柴,引火极快,可浮于水面、另有磨细瓷片,火起爆裂,遇热可溅射伤人!”
另有特制引信‘水火线’,以油浸麻绳裹火药芯,外包蜡纸。
燃速经过测算,可于漂至敌船群中心时引爆!船头有倒钩,撞上即附!”
图卷最末,一行稍大的墨字力透纸背:
“陈庆之亲督布防,昼夜巡视。言:铁索在,人在;铁索断,人亡!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一旁彭乐的呼吸声粗重了几分,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。
侯景浓眉紧锁,死死盯着那三道代表死亡拦截的铁索标记,神情令人寻味。
可足浑道元倒吸一口凉气,喃喃道:
“三道铁索……水下不仅有暗桩,还预备了火船……这采石矶守将,恁地不识抬举?”
高欢的目光,却长久地停留在卷轴右下角,那个用最普通的墨,却写得格外孤峭的名字上,陈庆之。
不知道倚天,还利否?
之前他放陈庆之和陈霸先两人回去的时候,便已经想到了今日。
并不是什么有意托大,实是大势所向,些许一二人,于他而言,不过是大潮之下的小舟,无伤大雅而已。
彭乐冷哼一声:
“咱们多建些大船,到时候一股脑推过去便是了!”
可足浑道元眉头紧皱:
“陛下,可江流湍急,铁锁横江,更有火船之患。我军多为北人,不习水性,若强行渡江,恐伤亡惨重。”
“那依可足浑将军之意,就任由这铁锁火船横亘江心,阻我王师?”
彭乐听可足浑道元说完,气息粗重急声道,
“此獠不除,如芒在背!我大军岂能久困江北?”
“陈庆之非莽夫,布此绝阵,就是要逼我们硬撼,以此残兵之躯,换我大军惨重伤亡!”
可足浑道元自从归附后颇得太子高澄信重,对上彭乐自是不怵,转向高欢,抱拳道:
“陛下,强攻采石矶,纵能破之,亦必伤我元气,动摇下游会攻建康之势!请陛下三思!
况且我军战船虽众,虽已经知道了敌军深浅,但强行冲撞,必被铁索所阻,乱作一团。届时火船顺流而下,借风势闯入我阵中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当年赤壁旧事,恐要重演。”
堂内气氛一紧,见两位大将的意见针锋相对,帐中诸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主位。
高欢神色淡淡,目光扫过两位大将,朗声道:
“朕,自起兵以来,横扫河北,逐尔朱,定洛阳,见过的天下名将如过江之鲫。
他们之中有勇冠三军的匹夫,有诡计多端的谋士,亦有治军严谨的帅才。
但是如陈庆之此般……以孤军悬旅,借天时地利,竟能营造出如此绝境,将手中每一分力量都运用到极致,生生在这大江之上,为那摇摇欲坠的萧梁江山,竖起一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屏障者……”
他微微停顿,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汇:
“可谓是无双国士了。”
在场众将一时不知高欢究竟是何意,个个屏息凝神。
高欢自顾自继续道:
“你们可知,朕敬他什么?朕敬他,非止其‘名师大将莫自牢,千兵万马避白袍’的赫赫战功,更敬其身处劣势,却依然能迸发出如此璀璨夺目的军事才华与决死意志。此等气魄,古今罕有。朕,心向往之。”
说完,高欢轻笑一声:
“可我军大势,如同这滚滚长江奔流入海,无可阻挡。
他陈庆之,陈霸先,乃至整个江南,不过是大潮之下的几叶扁舟。舟或许精巧,或许坚韧,那又如何?潮头拍下,终究是粉身碎骨。”
他走回案前,手指重重按在“陈庆之”三个字上:
“朕这一生,不信天命,不敬鬼神,只信我手中刀,胯下马,和我身后这数十万愿随我赴死的儿郎!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:
“这一道江,如何能拦得住我万众同心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