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5章 血色合卺(中)(2/2)
从一介书生,到如今这天下闻名的将领,这条路,是用无数兄弟的尸骨铺就,是用他曾经握笔的手上,如今布满的厚茧和伤疤铸成的。
这一拜,拜的是他曾立志守护却终究日渐倾颓的大梁,拜的是他辜负了大梁的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!
可是,想到这里,他心头却陡然冒出来了另外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:
这等大梁,难道不该亡么?
想到这里,无数画面止不住的在他脑海中翻涌:是秦淮河畔饿殍倒毙街角的惨状,是官府催税胥吏砸破农户家最后一口陶缸的狞笑,是边境烽火台上年久失修的缺口,更是建康城中那些高门显贵依旧夜夜笙歌、醉生梦死的奢靡。
是啊!为何不该亡?
这些年来,江南烽火连天,百姓易子而食,流民塞道,十室九空!
而陛下在做什么?他在同泰寺里舍身出家,逼迫国库耗费巨资将他“赎”回!他在华林园内宣讲佛法,与高僧辩论那虚无缥缈的因果轮回!满朝朱紫,文恬武嬉,结党营私,贪污纳贿,何曾有人真正看一眼这疮痍遍地的人间呢?
他想起上一次回建康述职时,亲眼所见。朱雀航旁,衣衫褴褛的老妪跪地乞食,而几步之遥的酒楼之上,世家子弟正为博歌姬一笑,将整盘的金钱掷下楼,引得无赖闲汉哄抢争斗,丑态百出。那老妪浑浊的眼睛里,只有一片麻木。
这样的朝廷,真的还值得他陈庆之和麾下儿郎们抛头颅、洒热血去捍卫吗?他们捍卫的,究竟是这万里江山、亿万生民,还是那座摇摇欲坠、爬满了蛀虫的皇权宫殿?
一个更加大逆不道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。
或许,这般情形让夏主高欢来整治一番,会更好呢?
在江南,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北朝的情形。
那位被建康衮衮诸公轻蔑地斥为“半胡虏”的夏主高欢,虽出身怀朔镇那样的边地军户,卑微如草芥,却能打破门第之见,唯才是举。
他麾下聚集了如侯景这般不论出身、只论能力的文武干才。他敢于对盘踞地方的豪强大族挥刀,强行推行均田,让那些在世家兼并中失去土地的流民,重新获得立锥之地,让跟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家眷能吃得上一口安稳饭。
冀州、并州这种以往民不聊生之地,在那高欢治下,不过短短数年,荒芜的田埂间竟再次出现了耕牛与农人的身影。
反观大梁呢?
建康城中,王、谢、袁、萧几家高门,把持着清要显职,寒门才俊纵有管仲、乐毅之才,若无门路,也只能蹉跎岁月,报国无门。
三吴富庶之地,土地兼并日益酷烈,多少自耕农辛苦垦殖的田产,被巧取豪夺,最终自身也沦为世家豪强的部曲、佃客,甚至与奴仆无异!
在江南的衮衮诸公眼中,华夏衣冠、礼乐文明,怎能靠一个他们眼中的“胡虏”来涤荡沉疴?
胡虏也配说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么?
这几乎是所有南朝士大夫根深蒂固的信念,是他们赖以维系精神优越感的支柱。
然而,他陈庆之明白,看得比那些安坐后方空谈玄理的公卿们更清楚!
那高欢,自打入主中原后,便恢复太学,祭祀孔子,任用汉族士人整理典籍,厘定律法。
他所行之政,打压豪强、安抚流民、劝课农桑、整顿吏治……这一桩桩,一件件,哪一样不是儒家经典中所倡导的“王道”举措?哪一样不符合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的圣贤教诲?
反观自称华夏正朔所在的江南,君王沉溺佛法,荒废朝政;门阀穷奢极欲,竞相豪侈;百姓困苦流离,怨声载道。这哪里还有半分“王道”的样子?
论起来,那夏主,还真的能和这醉生梦死的江南,一争这“华夏正朔”的名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