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7章 故将凋零秋满长安 老帅孤枪忆旧袍(2/2)
晚年的张公瑾深居简出,不再过问朝堂之事,每日只在书房里整理旧年的战报、兵书。他怕眼睛花了看不清字迹,便让家人将烛火挑得极亮,案头堆满了泛黄的纸卷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——哪一战用的是“诱敌深入”,哪一战靠的是“声东击西”,哪一处地形适合设伏,哪一支敌军的主将性情急躁……他说,这些都是用无数弟兄的性命换来的经验,要一一绘图注解,留给后世的将领作参考,免得他们再走弯路。
那日清晨,家人端着早饭走进书房,却见张公瑾伏在案上,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支狼毫,笔尖的墨迹尚未干透,纸上画的正是当年辽东海战的布阵图——图上用朱笔圈出的,正是他当年设伏的芦苇荡,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:“此处水浅,敌船难行,可置火船……”
烛火早已燃尽,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,飘出窗外,与长安城里的晨雾融在一起。张公瑾的头靠在纸卷上,神态安详,仿佛只是累了,伏在案上小憩片刻。
一时间,长安城里的白幡接连升起,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,从将军府邸到寻常巷陌,随处可见挂着白布的门庭。当年贾柳楼结义的弟兄,当年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袍泽,当年跟着苏定方远征西域、辽东的老卒,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繁华帝都。
百姓们站在街边,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过——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妻,有身着孝服的儿孙,有拄着拐杖的老战友,他们走得很慢,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。有经历过贞观盛世的老人,望着队伍里那些熟悉的姓氏牌匾,忍不住抹着眼泪叹息:“当年那些为大唐镇守四方的老将军啊……一个个都走了……还记得贞观年间,苏将军率他们平定西域,捷报传到长安时,这朱雀大街上全是欢呼的人,如今……”
话未说完,便被一阵呜咽声打断。街边的小儿不解地问爹娘:“那些老爷爷去哪里了?”爹娘摸着孩子的头,轻声道:“他们去天上了,继续守护咱们大唐呢。”
长安的秋来得悄无声息,梧桐叶落了满地,踩在上面沙沙作响。城西的苏府,依旧静立在两株老槐树下,与周围的哀戚氛围不同,这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枪风呼啸,便只剩庭院深深的寂静。
苏定方已年近八旬,须发皆白,连眉毛都沾着白霜,却仍每日清晨天不亮便起身,在院中练枪。他的动作不复当年那般迅猛如雷,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——“定军枪”的起手式,枪尖斜指地面,如泰山压顶;“破阵枪”的连环刺,枪影层层叠叠,如惊涛拍岸;“回马枪”的转身,枪杆横扫,带起的风竟能卷起地上的落叶,旋转着飘在空中,又缓缓落下。
那杆“寒骨枪”陪了他近六十年,从少年时在故乡冀州练枪,到随父征战河北,再到追随太宗、平定四方,枪杆上的每一道纹路,都刻着岁月的痕迹,也刻着无数弟兄的名字。他舞枪时,常常会想起当年在鹰娑川,屈突通、屈突盖一左一右与他并肩;想起在辽东,史大奈抢着替他喝毒酒时的决绝;想起在辽水之上,张公瑾指着地图,眼中闪烁的智谋之光……枪风掠过,仿佛那些逝去的老弟兄们就站在他对面,与他隔空对练,枪影交错间,依稀还是当年金戈铁马的模样。
“爹,天凉了,风也大,回屋吧。”儿子苏庆节披着一件厚衣上前,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的胳膊。苏庆节如今也已年过花甲,鬓角染霜,这些年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,看惯了他每日练枪,也看惯了他望着远方出神的模样。
苏定方收枪而立,枪尖拄在地上,支撑着他略显佝偻的身躯。他望着长安城的方向,远处的朱雀大街隐约可见,晨雾中的城楼轮廓朦胧,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苍老而沙哑,带着难以言说的怅惘:“他们都走了……屈突通、屈突盖、史大奈、张公瑾……一个个都走了……倒把我一个人留下,看这长安的秋。”
话音未落,远处的军营方向,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——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
号角声雄浑而苍凉,穿透晨雾,在长安的上空回荡,一遍又一遍,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老将们,奏响最后的挽歌。八水环绕的长安,渭水、泾水、沣水、涝水……依旧静静流淌,水面倒映着飘落的梧桐叶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,只是那水中,再也映不出当年那些并肩作战、意气风发的身影了。
苏定方久久伫立在院中,握着枪杆的手微微颤抖,浑浊的目光望着远方,眼角的皱纹里,不知何时已浸满了泪水。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的肩头,像是在安慰这位孤独的老帅,又像是在诉说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