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7章:机心(2/2)
可直到东方天空中泛起淡淡的鱼肚白,那石板还是毫无动静,而院门外,已经传来宫人洒扫的声音,殷玉瑶不便久留,只得借着灰蒙天色的遮掩,闪出德芳宫,潜回明泰殿内。
甫入殿门,却见佩玟傻愣愣地站在御案前,嘴里咕咕哝哝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殷玉瑶心中纳闷,便没有惊扰她,而是蹑手蹑脚走过去,在她身后站定。
“不说,不能说,什么都不能说……”她喃喃着,颤抖嗓音带着明显的惊恐。
缓缓伸出手去,殷玉瑶本想将她拍醒,但半途却缩了回来,踮着脚尖慢慢走开。
她能敏锐地判断出,这丫头心中定然藏着什么事,没同自己明讲,但她也不想迫问。
眼下烦乱的事已经太多,倘若她觉得要守住什么秘密,那便先让她守着吧。
交安殿。
今日的早朝,显得格外安静,百官们个个似封了嘴的葫芦,站在那里一声不吭。
“怎么,都没有话说?”殷玉瑶微冷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,最后落到陈仲礼脸上,“看起来,真是天下太平啊,大燕国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,竟无一事道哉,朕治国有方,卿等办事得力!”
“皇上,”陈仲礼面色泛红,出列奏道,“兹有边郡十名小吏出缺,及潼河秋汛,微臣已同两部尚书议过,拟出条呈发下去了。”
“其他几部尚书呢?都无事可奏?”殷玉瑶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众人脸上睃巡着。
“臣有本启奏。”工部尚书丰正隆出列,“集贤馆、乾元殿均遭火焚,微臣与部属拟议重建,请皇上示下。”
“重建集贤馆、乾元殿?”殷玉瑶摆手,“此事不急,留待后议——朕想问的是——民情!各州各郡的民情!你们每日里坐衙理事,这天下之事,天下之议到底如何,你们心里可有数算?”
众臣一时静默。
“朕知道,”殷玉瑶站起身来,目光凛凛地看着他们,“你们当中,有不少人,心里想的,浑不是‘以天下为己任’一事,你们眼里见的,指头上拨拉的,都是‘私利’二字!怎么样讨好朕,怎么样讨好上司,怎么样让自己的前程更加稳固,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!”
殷玉瑶说到这里,略停了停,接着道:“朕只是想提醒你们,国势若坏,必定天下不宁,天下不宁,你们的富贵将倚何而存?纵使朕禀着宽仁之心,不降罪于你们,然你们每每扪心自问,可安然否?可泰定否?可对得起奉养你们的芸芸众生?”
众臣均垂头看着地面,心中的感觉却是千差万别,有人愧疚,有人冷笑,有人漠然,有人觉得殷玉瑶是在借题发挥,也有人以为,她已经黔驴技穷,所以才老生常谈。
这些朝廷大员们,个个都在宦海中浮浮沉沉十载以上,至于还有几人记得年轻时的“理想”,只怕十根手指都数不到,这固然有官场风气不正使然,但未尝,也不是人心中的种种怪念头作祟。
更重要的,还有两个字——暮气。
官做久了,都会有暮气——是那种觉得什么事只能是这个样,积习难改,是那种觉得奋斗、正直、上进等词儿很落伍,甚至不值一提的暮气。
看着底下更多是无动于衷的臣子们,殷玉瑶心中掠过丝悲哀——这就是大燕朝廷的栋梁?这就是整个国家的精英阶层?靠这样一帮子人治国,能治成什么样呢?
人群里,韩元仪咳了一声。
殷玉瑶立即将目光转向他:“韩爱卿,可是有事要奏?”
韩元仪出列:“皇上自登极以来,兢兢业业,勤勉政事,然新政未张,变乱纷起,全因我等懈怠,故,微臣请皇上,予全体官员降阶一级,罚俸半年为薄惩,以示天威……”
他这话刚一出口,众臣顿时哗然,当即就有官员出列,义愤填膺地反驳:“皇上,韩大人此举分明是矫枉过正沽名钓誉!我等虽有懈怠,但每日仍按时坐衙治事,有何过错之有?”
殷玉瑶冷冷地看着。
也冷冷地听着。
她今日无故发这么一通火,不过是想试探众人的反应,借机针探其机心,也变着法儿勘测,这些臣子里,有没有谁在那张名单之上。
不过,动静儿虽然有了,但单凭这些还无法断定,她还得再仔细审查之。
想至此处,殷玉瑶一摆手,止住众议:“今日朕严辞戒饬,只是想让各位爱卿牢记‘有则改过,无则勉之’八字,前日所上述折,朕已一一阅过,但并未批复,全压在侧殿之中,至于其中所言是否属实——”
殷玉瑶笑了笑,却没有说下去,只莫楞两可地吐出一句话来:“且以观后效吧。”
……
“以观后效?她这是什么意思?”韩府之中,张梓沐重重一掌拍在案上,“原来她扣着奏折,是想秋后算帐?”
韩元仪摸摸下巴,唇边浮起一丝笑:“要不,怎么叫‘天威难测’呢?所谓‘天威’二字,就是要让你们永远摸寻不着头脑,弄不清她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,而她则可冷眼观之,按步行之。”
“没那么便宜!”张梓沐咋呼,“她当咱们是什么?傀儡?任她提线摆弄去?”
“不然呢?”韩元仪有心挑衅,故意将声线儿拔得高高的,“难不成你张大人,还有胆子找她说理去?再则,你有理么?即使有理,你可敢去捋殷玉恒的凤羽?”
张梓沐顿时不言语了——说到底,他其实就一个色厉内荏的角色,见了软的欺,见了硬的便怕,对于殷玉瑶登基,他心中确实有几分不服,但一提到黑脸的殷玉恒,他就忍不住两腿发软了。
韩元仪腹中耻笑,脸上却装出副赤诚的模样:“张大人也别着急上火,她好歹只是说说而已,现在谁都知道,内焦外困四面楚歌,说不定什么时候……”
“怎样?”一听他的话声儿,张梓沐倏地瞪大双眼,眸中射出精湛湛的光来,就连一向沉稳的左义松,也不禁打住自己的沉思,凝神听他们言讲。
韩元仪却收住了口风——眼下大局未定,事情的结果到底会如何,他也吃不准,倘若押错了筹码,后果可是不堪设想,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好,殷玉瑶虽说只是一介女流,但是——心中那股不安,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。
见他磨磨唧唧不肯表态,张梓沐自个儿急蹿了:“我说韩大人,你这咋像个娘们儿似的,扭扭捏捏,欲言又止?难不成,你想妥协?”
妥协二字一出口,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凝滞。
即使是韩元仪,也无话对答——当初挑唆所有人与殷玉瑶对着扛的人是他,现在想打退堂鼓的人,也是他,如此两面三刀见风使舵,确实是让人瞧不起。
但,瞧不起这三个字,在韩元仪那里,从来是不值钱的,他所要的,只是两个字:
实利。
怎么做对自己更有利,他就会怎么做,礼义廉耻四字,挂在口头上说说可以,若是在现实中也要一板一眼地落到实处,那便不是他韩元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