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三集:长安残局(2/2)
\"噤声!\"同伴慌忙捂住他的嘴,\"索将军昨夜刚杀了三个私藏粮食的户长,你想被剁成臊子?\"
我裹紧破斗篷,木屐踩过结冰的血污。自上月汉赵军队切断沣水水源,长安已十日未得滴雨,护城河早成了万人坑,层层叠叠的尸体上结着薄冰,偶尔有野狗扒开冻土,叼着条人腿在街角狂奔。
宣明殿里,麹允跪在满地竹简中,他的铠甲已生满绿锈,腰间悬着的骷髅护身符又多了三颗。\"刘曜把城外的槐树全砍了,\"他声音沙哑如破瓦罐,\"用树干做投石机的弹弓,现在每块石头上都绑着......都绑着咱们百姓的人头......\"
案几上的降表墨迹未干,那是索綝今早送来的,用的是太康年间的澄心堂纸,边角还印着\"天子万年\"的暗纹。我盯着\"请降表\"三个字,忽然想起三年前登基时,太常卿用朱砂笔写祝文的样子,那时的笔锋圆润饱满,不像此刻,每个字都在纸上洇出绝望的墨团。
\"陛下,\"麹允忽然抬头,眼中布满血丝,\"让臣去诈降吧。刘曜若信了,咱们或许能......\"
\"够了!\"我拍案而起,袖中掉出半块发硬的麦饼。这是今早赵安冒死从御膳房偷来的,他说御膳房最后两只老鼠已被做成羹汤,献给了索綝的爱妾。麹允盯着麦饼,喉结剧烈滚动,我这才惊觉,这位曾每餐必食鹿肉的将军,如今已瘦得颧骨凸出,眼窝深陷如枯井。
黄昏时分,我登上平朔门。汉军的营垒绵延数十里,火把连成赤色长线,恍若给长安系上了一条绞索。刘曜的帅帐设在龙首塬上,帅旗上的狼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狼嘴里叼着的,竟是去年战死的北地太守麹昌的头颅。
\"陛下,该更衣了。\"赵安捧着一套素白单衣,衣料是用死人裹尸布改的,领口还沾着未洗去的血渍。这套衣服本该在登基大典时穿,寓意\"素俭承天\",此刻却成了降敌的丧服。我忽然想起洛阳陷落后,那些躲进石佛洞的宫人,她们用胭脂在佛像上画血符,以为这样就能挡住匈奴人的铁蹄。
子时三刻,索綝的亲兵抬来羊车。这车曾是武帝巡游时的仪仗,如今车轮开裂,羊也瘦得皮包骨头,脖子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哀鸣。我扶着车栏坐下,掌心触到车轼上的刻痕——那是太康年间哪位工匠留下的\"万岁\"字样,如今被指甲刮得模糊不清,像极了长安百姓脸上的饥馑纹路。
城门缓缓打开,门缝里漏出的冷风带着浓重的尸臭。汉军的\"羽林骑\"立刻围上来,他们的马靴上结着冰碴,靴筒里露出的皮肤黧黑粗糙,脚踝处缠着汉人儿童的头发——这是汉赵士兵的\"护身符\"。
羊车在汉军阵列中穿行,我听见有人用匈奴语哄笑,有人用汉语咒骂。忽然有个满脸刀疤的骑兵纵马靠近,他探身扯下我冠冕上的珠旒,珠子滚落在地,被后边的马蹄碾成齑粉。赵安想伸手去捡,却被对方用马鞭抽得满脸是血。
刘曜的帅帐前,跪着十几个被剥去上衣的晋臣,他们后背上的鞭痕还在渗血——那是索綝派去求和的使节。帐中传来烤肉的香气,混着浓重的酒气,我胃里一阵翻涌,却吐不出任何东西,只有酸水从喉管倒灌进鼻腔。
\"晋家小儿,可算来了。\"
帐中炭火噼啪作响,刘曜踞坐在胡床上,他的铠甲上嵌着宝石,腰间悬着的长剑剑柄雕着狰狞的狼头。我看见他案几上摆着个银盘,里面盛着还在冒热气的肉块,旁边放着半只人耳——那耳垂上的朱砂痣,竟与我昨日见过的某个宫女相似。
\"跪下。\"刘曜的声音像块生铁。
我攥紧拳头,指甲刺进掌心。羊车旁的赵安忽然扑通跪下,额头磕在冻土上:\"请汉王饶陛下一命......\"话未说完,便被汉军士兵一脚踹飞,脑袋撞在帅帐立柱上,血花溅在刘曜的靴面上。
\"你看,你的奴才比你识趣。\"刘曜笑着拈起一块肉,油脂从指缝间滴在狼头剑柄上,\"知道这是什么吗?你那位索将军的小妾,滋味不错。\"
帐外传来马匹的嘶鸣,我忽然想起洛阳陷落后,父亲带着我突围时,他的战马被流箭射中眼睛,却依然驮着我们跑了三里地。此刻,我腰间的玉带钩硌得生疼,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为我系腰带时的力度,他说\"记住,你是司马家的子孙\"。
\"我不降。\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,却比三年前登基时清亮。
刘曜挑眉,手中肉块啪嗒掉在地上。帐中瞬间安静,只有炭火爆裂声格外刺耳。忽然,他爆发出一阵狂笑,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:\"好个硬骨头!来人,把晋家天子的舌头割下来,让他看看自己能硬到几时!\"
汉军士兵冲上来时,我闭上眼。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,却听见麹允的怒吼:\"谁敢动陛下!\"我睁眼,看见他带着十几个亲卫撞破帐门,铠甲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,显然刚从城头厮杀而来。
\"麹允,你找死!\"刘曜拔剑出鞘,寒光映出麹允脸上的决绝。这个曾被索綝嘲笑为\"腐儒\"的将军,此刻像头濒死的猛虎,手中长剑扫过,已有三名汉军倒地。
\"陛下快走!\"麹允的剑刃抵住刘曜咽喉,\"末将......末将护您突围......\"话未说完,一支冷箭从帐后射来,正中他心口。我看见他眼中的光骤然熄灭,身体像片破布般倒下,手中剑却依然指着刘曜,仿佛要在死前刻下最后一道血痕。
帐外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,是索綝的援军?不,那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悲号,是长安百姓在劫后余生的疯狂。我踉跄着跑出帅帐,眼前景象让我瞳孔骤缩——汉军正在屠城,火光中,男女老幼被驱赶着走向事先挖好的万人坑,孩童的哭喊声中,刽子手的屠刀起起落落,像在收割一片成熟的麦田。
\"现在降吗?\"刘曜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,他身上的烤肉味混着血腥味,令人作呕。远处,宣平门方向燃起冲天大火,那是索綝的府邸,看来他终于点燃了囤积的粮食——与其留给汉军,不如让它们随西晋一起化作灰烬。
我解下腰间玉带钩,放在掌心摩挲。羊车旁的瘦羊忽然发出哀鸣,它大概也知道,这是最后一次为司马氏拉车了。建兴四年十月十一日,长安的月亮格外惨白,它照在我素白的丧服上,照在麹允渐渐冰冷的尸体上,照在汉军士兵扬起的尘埃里,那尘埃中,有太康年间的麦香,有洛阳宫的铜铃声,还有无数再也无法兑现的\"万岁\"山呼。
\"传朕旨意,\"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千年风沙,\"开城投降。\"
羊车缓缓转向,车轮碾过一具孩童尸体,他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黑的饼子。赵安的尸体躺在不远处,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,仿佛要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。汉军阵列中,有人开始唱起匈奴的战歌,那曲调苍凉悲怆,竟与长安百姓哭丧时的调子隐约相合。
长安城在身后崩塌,像一幅被雨水浸透的古画,墨色晕染间,我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在宣平门铜驼巷里蹒跚,看见父皇马车上飘落的玉佩,看见麹允铠甲上的骷髅护身符,看见赵安后颈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。这些碎片最终聚成一团火焰,在历史的暗夜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