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第 66 章 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。(2/2)
明蕴之想起他所说的那日,还是在热热闹闹的年前,一转眼,都过去快半年了。
心头忽然生出几分时过境迁之感。
明蕴之转过头看他一眼,含笑道:“今日不会又要我出银子吧?”
裴彧:“放心。”
他牵住她的手,熟门熟路地往一处街巷去。拐来拐去,明蕴之都快要记不清转了第几个弯的时候,终于到了。
裴彧:“问过军营中人,都推荐此处。”
明蕴之看着铺子那小小的门头,呆了呆。
她还真没在这么简陋的店中用过膳,一眼便能看清其中全部构造。堂中摆着几张有些老旧的方桌,长条板凳,铺子外头还支了个摊,应当是掌柜家的孩子,半摇着画了小人儿的扇子打瞌睡。
见了人来,掌柜的将巾子往肩上一搭,殷勤道:“客官来点儿什么?”
裴彧牵着人往里侧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凳,坐下,道:“上几个招牌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现银,那掌柜的眼睛一亮,捧着便往后厨去。
临到门口,还轻踹了自家小子的屁股一脚:“快去给客人上茶。”
明蕴之看那半大小子耷拉着眼给桌上倒了茶,有些好笑地问裴彧:
“神神秘秘,就是带我来此处?”
裴彧:“让夏松在军营中问的。”
所谓佳肴他与明蕴之都用过太多了,便刻意寻些小摊小铺子,逛上一逛。
此处铺面虽小,但掌柜的手艺极好,人也热情,不一会儿便端上一个大碗来,招呼道:“来来来,瞧这‘醉卧乾坤’!”
明蕴之擡眼:“什么菜,起这样一个名字?”
掌柜家的儿子拆台,幽幽道:“醪糟圆子。”
掌柜的一瞪,他又去后厨端上菜来,一个个都取了个有模有样的名字,菜色虽不新奇,但胜在颜色漂亮,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儿。
明蕴之昨夜没怎么吃,还饮了酒,这会儿腹中空空,嗅到那醪糟的香气,食指大动。
裴彧:“慢些。”
他将醪糟圆子盛在碗中,递给明蕴之。后者下意识接过,道:“多谢殿下。”
“多谢什么?”
裴彧点了点她的额角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。
明蕴之垂眼,口中塞了个热气腾腾的圆子,烫得半天张不开嘴,过了好一会儿,才含含糊糊道:“多谢……夫君。”
这回,是真烫嘴。
此时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,用晚膳却又太早,两人坐在空荡的铺子中,听掌柜道:“两位客官是从外面来的?第一回来咱们青州?”
“嗯,”明蕴之对外人话不多,抿唇笑了笑,“掌柜的好眼力。”
“刚新婚不久吧?”
那掌柜的自认识人很清,从柜台后头拿出一把糖来:“来来,年轻人,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。”
也就是刚新婚的年轻人才如此黏糊。
那掌柜的伺候好了二位客官,便又出去跟路过的街坊谈天说地,口中提到近来战事,还有那位许多人都亲眼见过的太子妃娘娘。
明蕴之垂下头,怕其认出来,哪知那掌柜道:“我可见过太子妃娘娘,美得跟天仙似的,心地也良善,亲自给那小娃喂粥呢。”
街坊连连点头:“是啊,这一个月,可没少听说。诶,你说太子该是啥样的,才能娶得这么个仙女儿?”
掌柜的压了声音,凑近道:“我听闻啊……”
他看了眼周围,紧张兮兮道:“咱们太子殿下那叫一个凶神恶煞,足有三头六臂,十丈高,八尺宽,一手能扛起二百斤的铁锤……”
“噗……”
明蕴之忽然漏了气,头垂得更低了些。那掌柜的往那处看了下,道:“这位夫人莫笑,太子殿下那是战神风范,若非此等体格,怎能把那倭寇打得落花流水?”
明蕴之瞥了眼裴彧,点头:“是。”
她越点头,裴彧便在桌下越牵她的手。
掌柜的仍道:“街口东头那老头说他见过太子,还会画像,只要十文钱,贴一张在门上,保你什么邪祟都不敢来。”
那街坊终于回过味儿来了,“呸”他一声,“当我傻呀,那老头是你亲戚,你在这儿当托儿呢!”
明蕴之咬着唇瓣,看向裴彧,压着嗓子道:
“莫气,人家小民赚些银钱也不容易。”
裴彧沉着的脸色终于好了些,看她赪玉般的面容泛起了笑意,到底说不上气,揉捏一把她的手心,权当出气了。
用过膳,两人于街上东走西逛,偶尔买些吃食,偶尔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,一路行至日暮低垂,才回到宅邸。
明蕴之想了想今日所见,垂眸瞥见腰间那块玉佩,脑中突然闪过什么,道:“殿下随我来。”
她将裴彧按至屋中坐下,以布条复住他的眉眼,道:“殿下就当歇息会儿。”
她转出屋去,着人备好了纸张笔墨,坐在桌前,安静地画了起来。
视线中,只能透过布条看到些隐约烛光和人影。
裴彧自然明白她在做什么。
上一世,她也爱画他。
她亲自下了令,裴彧便坐在她指定好的位置,一动不动。一回两回,裴彧便知晓,她不止是想让他入画,更多的是想让他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安安静静地好生歇息一会儿。
他日理万机,需要处理的事太多,连陪她的时候也时常想着公务。她嘴上不提,却做得体贴。
只是那几幅画,后来都没于大火,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卷轴。
心口传来一阵刺痛,裴彧知晓,他又忆起了前世。
布条之下男人的眉眼紧紧蹙起,他强压着乱涌的内力,将喉头的血生生压了回去,只低咳几声,装作无事发生。
从发觉到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时,裴彧第一次知晓了何为不甘。
他原想慢慢等她开窍,等她敞开心扉,时日还长,他总能等到她信任他的那一日。
可梦中的一切又提醒着他,他时日无多,换命之人,终将亡于她原本命尽之时。
一切进度无形之中被加快,他只怕来不及。
漫长又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里,与她成婚相处不过三四年,其中又有多久分别两地,各忙各的琐事,被各种误会和怨念所充斥着。
裴彧感受到了他的贪心,和他的念。
原想要在她生辰那日再送出的玉佩提前交付了出去,果真太早,她仍旧未能接受,只想躲避。
那些放飞的灯火,他也私自许了愿,愿她余生长乐,愿她平安康健。
原本,那些愿望后面,还该加上一句莫要再记得他的。
但裴彧不甘心,他从不是愿意轻易放手之人。
他想要她记得。爱或恨都好,只要不是遗忘,一切都好。
直到今日,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。
就当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。生老病死,总有别离。
他看着她一日又一日地变得独立又明媚,做出越来越果断的决策。他知晓她非池中鱼、笼中雀,她是聪慧机敏的鹤,高洁又清丽的兰,便是没有他,她照样能过得很好。
她很会为自己寻乐子,不怕孤单。
她的人生里,从不需要他。
……
明蕴之作完画,已经入夜。
她揉了揉垂了许久的头,将墨迹吹了吹,看向裴彧。
男人半靠在软榻上,像是睡熟了。她看着桌上的画,总觉得差了些神韵。
今夜这般,好似能想象到齐王那日所说,他见到裴彧三番五次改那只简单的灯笼,是因为什么。
总觉得哪儿都不对,哪里都不够好。
她改了许多次,废了好几张纸。自小被外祖父称赞的画艺少有地感到了几分受挫。明蕴之不怕难,她一笔一笔,终于勾勒出了心中的模样。
只是此刻做完,终究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。
好像是因为……这画里的人,有些太孤单了。
形单影只的,太过单薄。
明蕴之想了想,到底还是没加上去什么。
她原想在这最后一日,与他说清此事的,也算是了了她从前的一桩小小心事。
她想看到裴彧因为她的画而错愕的样子,却又在见他呼吸沉缓,显然已经入睡的时候,放弃了唤他睁眼。
反正,明日,后日,过几日他总能看到这幅画。以他的脑袋,不至于想不出是她亲手所作。
他近来好像当真是累了。睡得很沉,很熟,连她走上前都浑然不觉。
明蕴之碰了碰他的手,将画卷起,放在他的身旁。
青芜见娘娘出来,有些意外:“娘娘不再陪陪殿下吗?”
“去看看行装收拾得如何了,”明蕴之转过廊下,往内间走去:“青州这边离不得你,青竹陪着我,辛苦你在此处,多多费心。”
青芜眼眶一热:“娘娘这是哪里的话,奴婢是娘娘的人,娘娘吩咐的事,自然要办好。”
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掌心,“有你在,我便放心了。”
她没再回头去看那屋中隐隐透出的灯光。
待父兄定罪后,她或许便当不成这个太子妃了。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结局,若能留得性命,往后青灯古佛,长灯相伴,倒也算得上安稳。
如果最终还是星离雨散,不如早些回首,莫要留恋。
她笑了笑:“走吧,再去看一眼含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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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清晨,天边落了些毛毛细雨。
细碎的雨丝飘落在衣裙上,明蕴之站在车下,看着人将东西搬上车中,肩上蓦然重了些许,她一回首,是裴彧。
他取下了身上的披风,盖在她身上,垂眸为她系上。
“你此番远行,足有千里,一来一回,或许便是许多时日。”
裴彧看着她,淡道: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明蕴之颔首:“殿下也是。”
她挥了挥手,与他作别。
青竹撑着伞,送她往车上去。
含之几人已上了车,因着前几日之事,明蕴之特意向裴彧开口,请綦家兄妹也一路同行。
含之掀开车帘,目光落在阿姐和裴彧身上,只道:“阿姐,快上来吧。”
她心中对裴彧此人极为复杂,又恨,又因他莫名地换了命,总觉得自己好似还要感念这一番恩情似的。尤记得那一日分明还一副誓死不会放手的样子,怎么如今,又允准阿姐离开了?
难不成真是觉得大限将至,不愿让阿姐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?
她拢上车帘,不让外头的雨丝飘落进来。
明蕴之提起裙摆,应了一声。
她刚踩上轿凳,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。
……
“蕴娘。”
裴彧忽然出声,喉头又泛起些许血液的腥气。
明蕴之刚要登上马车,闻声微微转过头来,露出双美目盼兮的清澈杏眼。
她弯了弯眉眼,发丝落在耳畔,扬出几分清浅的笑意。
一如初见。
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。
裴彧松开了紧握的指尖。
“去吧。”
去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