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侠镇没说理地?同福客栈偏要管(2/2)
柿子巷。
越往里走越安静,青石板路缝里长着青苔。
最里头,拐角,一扇掉漆的木门紧闭着。
小郭上前就要拍门,被吕秀才拦住。
“芙妹,稍安勿躁,待小生先来。”
他整理了一下衣冠,上前轻轻叩门。
“冯老先生在家吗?晚辈吕轻侯,特来拜访。”
里面没动静。
小郭等得不耐烦,扯开嗓子:“喂!有人没有?开门!”
还是没动静。
吕秀才又敲了敲,提高了声音:“冯老先生,晚辈受同福客栈佟湘玉掌柜所托,前来请教一二!”
过了好一会儿,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然后是一个沙哑苍老,极其不耐烦的声音:
“谁啊?吵吵什么?老夫睡觉呢!滚蛋!”
小郭火了:“嘿!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?我们有事找你!”
“有事明天再说!天塌下来也别吵我睡觉!”
吕秀才还想再劝,我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步,对着门缝,沉声道:
“冯老先生,在下为三年前李家坳子,李老太田产被占一事而来。闻听老先生熟知旧典,明察秋毫,望老先生念在逝者含冤,生者无依,拨冗一见!”
里面沉默了片刻。
然后,是拖鞋趿拉地的声音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,开了一条缝。
一个头发乱糟糟,穿着皱巴巴睡衣的老头,探出半张脸,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们三个。
“李家坳子?李老太?”他嘟囔着,“那老婆子……不是早死了吗?”
“正是!”我赶紧把田契副本从门缝里递进去,“此为当年地保所留副本,请您过目!”
冯老头眯着眼,就着门缝的光线,看了好一会儿。
他的手指在那印泥的印记上摩挲了几下,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。
“嗯……是老王的印泥没错。”他抬起眼,看着我,“这东西,你从哪儿弄来的?”
“是李老太远房侄女所托,她势单力薄,求告无门。”
冯老头哼了一声:“赵德柱那小子,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,连这种昧心钱都赚。”
他把田契副本递还给我,打了个哈欠:“东西是真的。不过,光有这个,没用。”
“为何?”小郭急了。
“当年经手这事的地保,去年喝醉酒,掉河里淹死了。”冯老头慢悠悠地说,“死无对证。你们就算告到县太爷那儿,他赵德柱一口咬定这副本是假的,或者说是你们偷的,你们也没辙。”
我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,又被浇灭了一半。
“难道……就没办法了?”
冯老头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,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:“办法嘛……倒也不是没有。”
我们三个立刻竖起了耳朵。
“当年那地保,虽然死了,但他有个习惯,喜欢把他经手的所有文书契约,都在他自己那本私账上记一笔。时间,地点,人物,事由,清清楚楚。”
“那本私账呢?”我急忙问。
“听说……”冯老头压低了声音,“被他婆娘收着。那婆娘改嫁了,现在住在……镇西头的杨柳胡同,好像是个卖豆腐的。”
操!
峰回路转!
“多谢老先生指点!”我激动地就要躬身行礼。
冯老头却摆了摆手:“别谢我,我什么都没说。赶紧走,别耽误我睡觉!”
说完,“砰”地一声把门关上了。
我们三个面面相觑。
小郭一拍大腿:“还等什么?去杨柳胡同啊!”
吕秀才却皱了皱眉:“此时已近午时,我们三个陌生面孔,贸然去找一个改嫁的妇人,打听她前夫的私账,恐怕……”
“恐怕打草惊蛇?”我接话。
“然也!”吕秀才点头,“若被那赵员外知晓,只怕会抢先下手。”
小郭急了:“那怎么办?总不能干等着吧!”
我想了想:“我们回去,从长计议。”
回到同福客栈,把情况一说。
佟掌柜拍板:“这事儿,得智取,不能强攻。”
老白摸着下巴:“找个由头,接近那豆腐婆娘,套套话。”
李大嘴举手:“我去!我买豆腐去!我跟镇西头卖豆腐的张老六熟,能搭上话!”
祝无双道:“我也可以去,就说是买豆腐,闲聊几句。”
莫小贝嚷嚷:“我也要吃豆腐!”
最后决定,由李大嘴和祝无双,以买豆腐、闲聊家常的方式,先去探探路。
我们剩下的人在客栈等消息。
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。
我坐立不安,在堂屋里来回踱步。
小郭被我晃得眼晕:“你别走了行不行?我头都晕了!”
吕秀才劝我:“先生稍安勿躁,李兄与无双姑娘机敏过人,定有收获。”
老白在一旁擦拭着他的茶杯,看似悠闲,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。
佟掌柜则又开始拨弄她的紫砂壶,嘴里念念有词,不知在算计什么。
快到傍晚的时候,李大嘴和祝无双终于回来了。
两人脸色都有些古怪。
“怎么样?”我们立刻围了上去。
李大嘴灌了一大口水,抹了把嘴:“那婆娘,嘴紧得很!我一提她前夫,她就跟我翻脸!”
祝无双补充道:“不过,我趁她不注意,瞟见她屋里柜子上,确实放着一个挺旧的蓝布包袱,看着像账本。”
“那就是了!”我心头一喜。
“可是,”李大嘴苦着脸,“她看得紧,根本拿不到啊!而且她家门口,好像有赵员外家的人晃悠。”
果然,赵德柱那边也盯着。
气氛又沉闷下来。
硬抢不行,偷看来也不行。
难道就卡在这儿了?
一直没说话的莫小贝,突然眨巴着眼开口:“她有没有孩子啊?”
祝无双想了想:“有个半大小子,八九岁的样子,在胡同口跟别的孩子弹石子玩。”
莫小贝眼睛一亮:“那就好办了!看我的!”
她凑到我们耳边,如此这般,嘀咕了一番。
第二天上午。
杨柳胡同口。
几个孩子,包括莫小贝和那个豆腐婆娘的儿子,正在一起玩弹石子。
莫小贝玩得最好,赢走了那小子所有的石子。
那小子快哭了。
莫小贝大方地把石子还给他,还从兜里掏出几块糖:“给你吃,不哭鼻子了。”
小子破涕为笑。
过了一会儿,莫小贝指着他们家方向:“你家是不是有个蓝布包包?我跟你玩个游戏,你要是能把你家那个蓝布包包拿出来给我看一眼,我就把我这个最好看的毽子送给你!”
她拿出一个色彩斑斓的鸡毛毽子,在那小子眼前晃。
小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毽子,咽了咽口水:“就……就看一眼?”
“就一眼!而且不告诉你娘!”
小子犹豫了一下,终究没抵挡住毽子的诱惑,溜回家去了。
没过多久,他果然抱着一个蓝布包袱跑了出来。
“快看快看!”
莫小贝迅速翻开,里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,页面发黄的旧账本。
她飞快地找到三年前,李家坳子,李老太田产交易的那一页,手指沾了点口水,把那一页的角落用力按了按,然后合上账本。
“好啦!看完了!毽子给你!”
她把毽子塞给小子,抱着账本就跑。
小子得了毽子,欢天喜地,也没多想。
同福客栈后院。
莫小贝把账本往我面前一放。
“搞定!”
我迫不及待地翻开,找到那一页。
上面清晰地写着日期,事由:“李王氏(李老太)自愿将名下三亩水田,以市价转让于其侄李某某。”后面跟着地保的签名和红印。
而在那一页的右下角,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,有一个淡淡的,用特殊墨水写下的字迹,因为莫小贝刚才用力按压,此刻微微显形——
“威逼,非自愿。”
操!
铁证!
这才是地保留下的后手!
他怕出事,偷偷记下了真相!
我拿着账本的手都在抖。
有了这个,看那赵德柱和李家侄儿还怎么抵赖!
客栈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,看着那行小字,脸上都露出了笑容。
“太好了!”小郭欢呼。
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!”吕秀才感慨。
“小贝,立大功了!”老白揉着莫小贝的脑袋。
莫小贝得意地扬起下巴:“那当然!”
佟掌柜也笑了,但随即又正色道:“东西是拿到了,可怎么递到衙门里头,让县太爷看到,还是个问题。那赵员外肯定在衙门里有人。”
一直沉默的祝无双,轻声细语地开口:“师姐,我听说,新来的县太爷,是个读书人出身,好像……还挺喜欢听戏文典故的?”
吕秀才眼睛一亮:“戏文典故?小生对此略有涉猎!”
老白一拍大腿:“有了!秀才,你就去衙门,不说告状,就说有个奇闻异事,关乎本地民风教化,要讲给县太爷听!把这里头的弯弯绕,编成戏文故事!”
佟掌柜点头:“这个法子好!不着痕迹!”
小郭摩拳擦掌:“那我跟秀才一起去!给他壮胆!”
事情就这么定了。
吕秀才连夜赶写了一个简短但情节曲折的戏文段子,把李家田产案隐晦地编了进去,重点突出了地保的暗中记录和恶霸的欺压。
第二天,他和郭芙蓉就去了衙门。
我们剩下的人在客栈,又是坐立不安地等。
这次等得更久。
直到下午,两人才回来。
吕秀才一脸兴奋,进门就喊:“成了!成了!县太爷听了戏文,若有所思,当场就吩咐师爷,去调阅三年前的旧卷宗了!”
小郭也满脸红光:“我看那县太爷,像是个明白人!”
又过了两天,衙门传来消息。
重新审理李家坳子田产案。
有地保的私账为证,上面“威逼,非自愿”的字迹经过辨认,确系地保亲笔。
赵员外和李家侄儿虽然极力狡辩,但在铁证面前,无从抵赖。
县太爷当堂判决,强占的田产归还李老太的远房侄女。
赵员外因涉嫌诬陷和威胁,被罚了一大笔银子。
消息传到同福客栈,众人欢呼。
我站在客栈大堂里,看着兴高采烈的他们,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,好像终于被搬开了。
虽然过程曲折,虽然用了点非常手段。
但公道,总算以它自己的方式,艰难地来了。
佟掌柜笑眯眯地看着我:“先生,这下满意了吧?”
我深深作了一揖:“多谢掌柜的,多谢诸位!若非各位鼎力相助,在下……在下此事难成!”
老白摆摆手:“客气啥,路见不平呗。”
小郭得意道:“那是!我们同福客栈,就是专治各种不服!”
吕秀才摇头晃脑:“此乃正义之胜利,人心之所向!”
李大嘴嚷嚷着:“今天高兴!我给大家加菜!红烧狮子头!管够!”
莫小贝跳着:“我要吃糖葫芦!”
祝无双温柔地笑着,开始收拾桌子。
那天晚上,同福客栈跟过年一样热闹。
李大嘴做了满满一桌子菜。
大家围坐在一起,吃着,笑着,闹着。
我喝着他们自酿的米酒,听着小郭和秀才斗嘴,看着老白和佟掌柜眉眼间的默契,感受着莫小贝的调皮和李大嘴的憨厚,还有祝无双那份安静的温柔。
这地方,吵闹,混乱,有时候还挺坑。
但,有温度。
操。
跟我之前想的,真他妈不一样。
第二天,我收拾好东西,准备离开。
案子结了,我也该继续我的路了。
佟掌柜塞给我一个包袱,里面是些干粮和盘缠。
“先生,以后要是路过七侠镇,记得来坐坐。”
老白拍拍我肩膀:“哥们儿,以后接案子眼睛擦亮点,别光认死理。”
小郭挥着拳头:“再有不平事,尽管来找姑奶奶我!”
吕秀才文绉绅地告别:“山高水长,后会有期。”
祝无双递给我一个水囊:“路上喝。”
莫小贝塞给我一把糖:“请你吃的!”
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:“下次来,给你做不糊的红烧狮子头!”
我背着包袱,走出同福客栈。
阳光正好,洒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。
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,混杂的味道。
但这一次,我不再觉得它难闻了。
我回头看了看那块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招牌。
同福客栈。
嘿。
这地方,有点意思。
我笑了笑,转身,迈步汇入了街上的人流。
前路还长。
但心里,好像比来时,亮堂了那么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