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修补匠的手艺葬礼(2/2)
晏辰满意地颔首。
“很好。非常好。”
他们像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。
探头传来细微的电流刺激。
我感觉我的技艺。
我的感知。
我对记忆的理解。
正在被扫描。
被分析。
被拆解。
像解剖一只青蛙。
缓慢地。
彻底地。
融入那台该死的机器。
诡异的是。
随着感知被抽丝剥茧。
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……清晰。
冰冷的清晰。
像被擦拭干净的手术刀。
“感觉如何?”晏辰问。
“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发不出完整的音节。
“正常反应。”阿楚检查着参数,“初次链接会有短暂的失感和思维迟滞。适应了就好。”
适应。
像适应一种慢性毒药。
铁蛋把我从椅子上扶起来。
我脚底发飘,站不稳。
“带他去休息。”晏辰吩咐,“明天开始正式上工。”
上工。
多么古老的词。
我曾经以为我的工作是修复。
现在。
我的工作是……流水线生产。
像印刷厂印报纸。
铁蛋把我搀回房间。
我倒在床上。
盯着天花板。
一片空白。
像被格式化的硬盘。
过了不知多久。
门又开了。
是那个叫傻妞的女孩。
她端着一碗东西飘了进来。
“吃点东西噻。”她把碗放在桌上,“大嘴哥特意给你做嘞,‘记忆炒饭’,用你刚才链接时产生的能量波动炒的。”
记忆炒饭。
操。
我看着那碗油光锃亮的炒饭。
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。
“不饿。”我说。
“吃点嘛。”她坚持,“不然没得力气管记忆。”
没力气管记忆。
真他妈大实话。
我勉强撑起身子。
拿起筷子。
扒拉了一口。
味道……怪怪的。
咸中带涩。
像眼泪的味道。
“咋样?”傻妞眼巴巴望着我。
“……”我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不是失语。
是麻木。
她看着我,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。
“莫得事,慢慢就习惯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刚来嘞时候,也啥子都不习惯。”
“你……也是被‘合作’来的?”我费力地问。
她笑了笑,笑容有点虚幻。
“我嘛……情况比较复杂。”她含糊其辞,“反正,这儿挺好的。有吃有喝,还有铁蛋他们陪到起。”
铁蛋。
她叫那个铁塔汉子铁蛋。
像叫自家养的狗。
“你……不想走?”我问。
“走?走哪儿去嘛?”她歪着头,“外头还不是一样。这儿至少……热闹。”
热闹。
是啊。
真他妈热闹。
像庙会。
而我们是笼子里供人观赏的猴。
她飘走了。
留下我和那碗记忆炒饭。
我继续吃。
机械地。
一口接一口。
把记忆吃进去。
再加工成记忆。
循环。
永无止境。
第二天。
我开始正式“上工”。
坐在那台记忆编织机前。
调动我所有的经验和感知。
去“编织”客人们定制的记忆。
铁蛋在旁边盯着。
“加油,哥们儿!今天客户满意度很高!照这个势头,年底能分红了!”
分红。
我能用分红做什么?
买更好的工具打磨石头?
还是买更多的酒忘记现在?
中午。
李大嘴给我端来了“情感拉面”。
下午。
是“怀旧汤圆”。
晚上。
是“迷茫炖菜”。
我的专业变成了菜谱。
任人品尝。
几天后。
我习惯了这种节奏。
白天。
在编织机前干活。
晚上。
在自己的房间里……鼓捣石头。
是的。
我还在鼓捣。
像一种顽固的恶习。
但石头变了。
不再是承载记忆的容器。
而是……冰冷的标本。
“……数据流过指尖,冰冷如蛇……”
“……我在虚幻的暖意中冻僵……”
“……他们复制了我的双手,给了我精准……”
“……精准得像一台机器……”
有时。
阿楚会来看我的“私人收藏”。
“不错。”她评价,“有点蒸汽朋克混搭赛博格的味道了。就是……不够炫酷。家人们喜欢炫酷的。”
家人们。
那些光幕上的弹幕。
那些看不见的看客。
他们像追逐亮光的飞蛾。
渴望更刺激的视觉盛宴。
一天深夜。
我睡不着。
溜达到客栈大堂。
空荡荡的。
只有那些设备发出低沉的运行声。
像巨兽在打鼾。
我走到柜台前。
看着那个仿红木的自动算盘。
手指无意识地拨弄。
珠子滚烫。
突然。
算盘自己动了起来。
珠子噼里啪啦乱跳。
组合成一串数字。
是我的“记忆编织产量”。
后面跟着个点赞的大拇指。
操。
连算盘都在给我唱赞歌。
我转身想溜。
却撞到一个人。
是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。
他像猫一样没声响。
“大半夜的,不挺尸,瞎转悠啥?”他眯缝着眼看我。
“睡不着。”我说。
“想相好的了?”他问。
相好?
我他妈光棍一条。
“不是。”我摇头,“就是……纳闷。”
“纳闷啥?”
“所有。”我指了指周围,“图个啥?”
他乐了。
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图啥?”他像听见什么笑话,“在这疙瘩,活着就是图个乐呵。”
他拍了拍我肩膀。
“别琢磨那些没用的。有吃有喝,有炕头睡,还不美?”
“那……手艺呢?”我问。
他愣了一下。
然后乐得更欢了。
“手艺?那玩意儿能顶钱花?”他摇头,“老弟,听哥一句,别整那些虚的。实在憋得慌,跟我学两招?保证比你捣鼓石头来钱快。”
他手腕一翻。
一枚飞镖捏在指间。
寒光凛凛。
“瞧好了。”他低喝,“这叫葵花点穴手。科技升级版。”
飞镖脱手。
悄无声息地钉在远处的一根梁柱上。
准得吓人。
“咋样?”他得意洋洋,“想学不?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把戏的男人。
突然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。
不是为他。
是为我自个儿。
我曾经也像他一样。
满足于自己那点小手艺。
以为修补几段破记忆就能温暖人心。
真他妈幼稚。
“谢了。”我说,“不用。”
我扭头往楼梯走。
他在身后喊:“想明白了随时言语一声!”
回到房间。
我继续摆弄石头。
摆弄那些没人要的石头。
像在给自己的手艺刻墓志铭。
几天后。
客栈来了个新“客户”。
不是人。
是一团雾。
灰蒙蒙的雾气。
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点。
像夏夜的萤火虫。
但它有情绪。
渴望。
迷茫。
失落。
像我一样。
我看着它在客栈里飘荡。
看着那个叫祝无双的女孩拿出一支毛笔。
蘸着一种发光的墨。
在那些雾气上勾勒。
不是驱散。
是引导。
是赋予形态。
她画得那么专注。
那么温柔。
像在安抚迷路的孩子。
墨迹所到之处。
雾气凝聚。
变得……生动。
最后化作一只只发光的鸟。
振翅飞去。
我站在阴影里。
看着这一切。
突然。
鼻子一酸。
为啥?
不知道。
也许是看到了另一种出路。
不是对抗。
不是妥协。
而是……引导。
和升华。
那天晚上。
我没去“上工”。
我找到晏辰。
“我想走。”我说。
他正在调试那个小立方体。
闻言抬起头。
“走?为啥?这儿亏待你了?”
“没。”我摇头,“挺好。好得让我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啥。”
他笑了。
“你原来是个啥?重要吗?”
“对我重要。”我说。
他放下立方体。
走到我面前。
“知道吗?”他慢悠悠地,“每个时代,都有你这样的。不肯向前看。不肯低头。抱着旧时代的棺材板一起沉。”
“可能吧。”我说,“但至少,我是抱着自己的棺材板,不是在你们的流水线上当螺丝钉。”
他盯着我看了好久。
然后。
点了点头。
“行吧。”他说,“人各有志。”
他叫来铁蛋。
“送他出去。”
铁蛋挠了挠腮帮子。
“哥们儿,真琢磨清楚了?外头可没这儿滋润。”
“清楚了。”我说。
他耸耸肩。
“得嘞。跟我来。”
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。
门开了。
外面是七侠镇的凌晨。
清冷。
潮湿。
但真实。
我迈出门槛。
深吸一口气。
空气里有股尿骚味。
但那是自由的味道。
“等等。”阿楚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。
她跑过来。
塞给我一个小布袋。
“这啥?”我问。
“你的‘手艺分红’。”她笑了笑,“兑了点硬通货。够你撑一阵子了。”
我捏了捏布袋。
沉甸甸的。
“谢了。”我说。
“客气啥。”她看着我,“还鼓捣石头不?”
“看情况。”我说,“如果还有值得封存的瞬间。”
她点点头。
“保重。”
门在我身后关上。
同福客栈的灯光。
像一只巨大的、昏昏欲睡的眼睛。
目送着我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。
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。
像个游魂。
口袋里有了点钱。
还有那几块温润的石头。
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。
蹲下来。
像那些等待天亮的小贩。
但不是卖货。
而是拿出一块石头。
贴在掌心。
开始感受。
不是感受记忆。
是感受……刚才看到的那一幕。
那个女孩。
那支笔。
那种墨。
那些化作飞鸟的雾。
“……她用光墨点燃沉寂的雾……”
“……在迷失的经纬上勾勒归途……”
“……当飞鸟从混沌中振翅……”
“……遗忘终于找到了它的翅膀……”
感受到这里。
我停下。
看着掌心的石头。
突然明白了。
手艺没有死。
只是需要找到新的载体。
在这个操蛋的。
花里胡哨的。
他妈的量子时代。
我站起来。
把石头揣回口袋。
走向长街的尽头。
那里。
天光乍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