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鱼微惊(2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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贯通长街的车队颇为惹眼,终是到了城外伽蓝寺。
“姐姐,那边立于马上之人,是谁。”缪玄昭服侍缪玄娇下了车驾,擡眼便望见一位故人,因众人鱼龙而过,瞧得并不真切,便出言向姐姐求证。
缪玄娇贴近了些,只在她耳边喃语,“正是今上近来身边的红人,唤作周勃,位至监察御史,又兼廷尉府侍郎。听陆靖鞅说,是个极铁面无私之人,家无傍依,寒门出身,倒是很得圣上器重。”
“这样的人,也信神佛?”缪玄昭无意笑嚷了下,心思便如蝉翼细密勾连起来。
回身眼见要入山门,便揽过玄娇的腰间拾级而上,神色很快复归平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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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寺中,缪通的小厮带引众人往缪氏供捐的佛堂去。
先由族老代众人点酥油入香灯,族中男丁女眷不拘逐一上前叩首进香。
至缪玄昭上前时,与六娘和三娘一排,正欲双手合十屈膝下拜。缪六娘却在一旁停驻,不愿同行。
族老在一旁有些愠气,沉声发问,“六娘为何停滞不前,惊扰了神佛和祖先,你可能担待?”
缪六娘应声时殊为傲慢,亦不去看正膝身在前的缪玄昭,“族老有所不知,这位缪韶妹妹流落在外多年,如今跻身商界,是个不疑有他的商户女。我缪氏祖先在上,看见这样的人物有辱我簪缨家门,才是真正的惊扰。如此冲撞了先人,我自是不敢一同受此余愠的。”
三娘缪芷在一旁亦是不愿同跪。
缪玄昭在前,忽地从蒲团上立起身子,只双手合十,擡眼望向金塑一身,并未分神回头看向众人,似仍在诚心敬献神明。
一室沉寂,只待她缓缓开口。
“商户女又如何,南北对峙多年,现下方才化作一襟。南境与西南、西北边陲更是危机四伏,如今朝中正是用人用兵之际,流水的银钱出去,也抵不过将士们在外搏命的用度。如若行商能多一分银钱,税赋便能多上一分,太仓里的粮草便能多积一捆,国库里的积银便能多厝几两,北霁的胜算便能更大一分。”
“我遭难时的确跌坏了头脑,忘了祖辈文治的基业。凑巧在商户间盘算经营,却也误打误撞,如今至少算是能为这家国之事尽一分绵力。若恪守你所说的,只在父辈荫蔽下过活,我则不过是个与你、与众多京中贵女并无不同的蛀虫罢了。这天下文治武功,何尝坦然分给过女子一席之地?”
“只是比起诸位在绣户朱门里娇生贵养的姐妹们,我自是要活的费力些。尤其是三娘姐姐和六娘妹妹,久不见面,我旁观你们肤如凝脂,指如削葱,养尊处优,的确是我这样粗鄙的人,比不上的。”
“你?!”缪六娘即刻便想冲向前,揪起缪玄昭发髻下粉蓝的络子,将其拖拽到自己面前。
“佛门重地,妹妹还想动手惊扰了漫天神佛不曾?”缪玄昭回身一把扣住她手腕,神情竟有些狠戾。
这一眼,惊得六娘眉心一跳,这还是从前那个羸弱的缪韶么。
四四方方的庭院被一池静水裁剪,一侧缪氏供奉的佛堂内起了争执,惊动了庭中湖池内的红鲤。
对首,小厮打起厚厚的风帘,一位打扮清贵的男子已隔墙相听许久。
他眉眼淡淡,并未有额外的情绪,只意在探看是何人在此言语。佛门从来清净,他本是休沐日来寻清净的,谁知竟也不能如愿。
方才那女子疾言厉色的高谈阔论,他无意间尽收耳底。
“此乃历代皇室敕造的皇庙。如此重地,为的是今上的康宁,宫闱之安平,以至四海之和睦。尔等在此喧哗,是想对今上不敬么?”
周勃人未至,声先到。
亟至他与住持走至近前,方才看见堂中缪通和缪逖一行,才知是缪氏家祭。周勃礼数周到,仍对缪通和缪逖抱拳致礼,并未因方才出言训诫而格外慌张。
缪玄昭从旁见是周勃,又知其官至廷尉府要职,自然知晓与陆羡一案有些关节,或许从他处能打通的了。
缪玄昭未等缪通回声应付周勃,只先声夺人,妄图引其注意。
“这位公子,是我与家中几位女眷在佛门重地出言不逊了。既是吾等不是,自然应向住持赔罪。多谢公子警醒,如此家门间的丑事,还望公子与住持海涵。小女是太学祭酒缪逖大人之女缪韶,若要惩戒,权请责罚我一人即可。”
周勃闻言竟轻哂的笑了笑,“姑娘所言差矣。既是鸿门世家,便知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的道理。你一个高门中不经风浪的贵女,如何能承担的了一门的荣辱?”
缪玄昭便知周勃话中有话,面上看似轻嘲了自己不懂世故人情,兀自托大,实则羞辱了京中所有的沐荫世家,既是同气连枝,吃惯了祖辈的荣荫,一旦有了污名,便应当是阖族之过。
此话倒教缪通的老脸不太好看。缪玄昭心中非但未觉得受辱,反倒觉得令缪通不快倒也是妙事一桩。
“不过你方才那番商户女的言论,倒是颇有几分激越,巾帼不让须眉,姑娘如此自珍自贵,在这满目绣户侯门的京中,倒也算是罕见。谁说女子不能为国效力,谁说商贾就要低人一等,你这番话,倒让在下思考良多。”
周勃说时,颇有几分圣上身边红人的倨傲之意,只是这倨傲之中,又的确真有赞赏。
世家打压商贾,无非是因为世家食祖荫,换言之,又何尝不算是嗟来之食。而商贾凡事只凭自身打拼,便是冲击了世家上位处世之逻辑。
缪通此刻只定然望着那流落在外多年,如今失而复得,叫作缪韶的侄女,脸上青白一片。
在场之人只知缪韶在人前拔尖儿,不自量力,岂能知道此刻缪通心中正翻江倒海。
这女子,究竟是谁,音声容貌如此熟悉,形容个性更是令人惊愕。
平白闹了这么一场,住持近前时,一面安抚缪氏众人,只分说今年的香油银钱各房如何进献。
最后,住持却是亲自陪那少年寒门出身的周勃出了庙门。
缪玄昭目送他们出去时,早把与姊妹间的口舌抛却至九霄云外,只平白兀自想起了郅毋疾。
若他仍在北霁,或许,以他的才情秉性,也能有一人可挡千军的时刻。肉眼可见,圣上现下正需要寒庶的势力以制衡世家。
一朝被拔擢至高位,亦是未尝可知。
周勃的背影,竟很像他。
缪氏众人悻然往外散去时,缪玄昭出神定在原地,却被人从后首扣住了手腕,她惊得忙回身欲分辨。
有些垂暮之色的男人立时放下了逾矩的手,只肃穆的看她。
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。
“韶娘,从襄城归来,可曾来拜过我这个族长。”
缪玄昭定睛一看,竟是他那位亲父——缪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