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露新(一)(2/2)
甫坝村那一回?还是更早。
“若是旁的人来周旋,原也没有这么急,怎知来的是那一位。”郅毋疾终究停顿了半晌,“世事难料。”
“你智绝南境,神机妙算,竟还有你算不准的事情?”缪玄昭空口白牙的周旋半天,自是有些疲累,又觉得他这话里有话。
她攥紧了袖口,便想从善如流,上前与之对面而坐。
踱步临近那城墙,眼前的垛口嵌住城外下首的一方景致,古来军阵巍峨肃穆,恢弘难当。
她无心一眼,瞥见阵前之人远远一个影子,眉间脊尾处忽绞痛一阵,像青天白日里平白撞于一处梁柱。立时眩晕,便用手撑住那城墙上灰白的砖垛一块,堪堪直起了身子,没立刻跌在案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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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乎是同一时刻,端坐于马上,不疾不徐的和斥候查探襄城守卫编排布局的陆羡,擡眼在那城楼之上,心领神会一般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。
女子身型一如春日纸鸢,单薄而又明丽。让贴身者惧怕离得太近,便会轻易折断她脊骨。
她的神情虽遥遥不算清晰,陆羡却立时察觉出其身体摇动,隐有惊骇之意。
郅毋疾真是好大的胆子。
说什么情根深种,在襄城时便提求娶,以护其于危时。实则前脚宝爵台上拒婚,今日城楼上要挟,才试验出他这个“正人君子”的正面目。
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。
这样的人怎敢大言不惭说他爱的是玄昭。
分明是相识于微,不费力便可垂怜一朵极有可能依附于自己的菟丝花,结果却比磐石坚决。他幻想不在,便又用廉价的“自由”来威胁。
他这样的人,怎配谈爱。
陆羡本于阵前如禅僧入定,此时突然变了脸色,便隐隐有挣脱军列,策马直奔城楼之下的盛气。
卫绾跟着他视线望向城楼,转而又警醒了近处的几个护卫,接着上前擎住陆羡膀臂,耳语道,“你太冲动了,怎可在阵前就暴露弱点。”
“还需要我暴露吗?”陆羡隐忍着一股子暴怒,“他们扣着玄昭,与外人音讯全无数月,不就是为了今天,能有一个北霁人当作把柄以要挟。若换做二哥或是父君领兵前来,一个玄昭而已,他们又怎会看顾?”
“你冷静些,她如今算作是二皇子妃的堂妹,又是祭酒大人亲女。你可别小瞧了郅毋疾,谁来,这缪小姐都是棋盘上插好的一处妙绝的眼。”卫绾仔细分析道,“你若是在长安城里收敛起性子,和缪小姐隔着些距离,谁会知你二人情投意合。”
陆羡抵着槽牙喃喃道,“都威胁到面前了,孤还要如何忍耐?”
天色虽蒙连绵不尽的薄云遮去烈日头,空气确实格外闷热难当。
卫绾沉泠道,“陆羡,我们做了这么多,不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前功尽弃的。答应我,再等等,至少那郅毋疾念着情分,一定不会伤害她不是么?”
陆羡没有再回答,因着这话,心里反而擂起了鼓。
一个过分t自我的人,关键时刻,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。
被卫绾压下后,他手中的缰绳无意识紧了又紧,粗糙的纤维勒得掌心一阵钝痛,却浑然不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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缪玄昭压抑住万般情绪,经行过那垛口时浑身微一震耸,而后掩饰异样,落落大方地坐于郅毋疾对首。
却无意识僵直了身子,只攒紧了流着汗的掌心。
郅毋疾见她坐定,敛袖斟了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汤,绛红色深不见底,衬得他衣衫如白雪,教人看不出心中端倪。
“这等随时见血的场面,家主又何必邀我共赏。”缪玄昭轻觑他身后纹丝不动的军列,从前烟火凡尘处的襄城,何以藏了这么多身怀利器的人。
“我说过,等陪我一同看过襄城的结局,你便能去你心安之处,也可到那时再做选择。”郅毋疾不焦不躁地冲洗着茶叶的浮尘,“我今日便是兑现此言。”
鹅黄色层累的衣袂,在城楼顶的穿堂风中,仍是翻飞不止,女子在风中听得此言,忽地笑出了声。
“人何以那样贪心呢?吾心安处,与胜败无涉。”缪玄昭有些不同往常地,用左手拾杯盏,略饮了一口,“胜败之事,从来只闻上位者振臂高呼,奔走相告。”
她接着说,“凡人如草芥。头顶之上的掌权者胜利得再漂亮,抑或失败得再颓唐,终究不若面前一日三餐,直截了当。我就是个爱钱财的凡人,胜利者未必会兼济天下,多我一碗吃食。败了又如何,我命一息尚存,重来便是。”
郅毋疾心中终于有了些波澜。他紧紧盯着对首,却见缪玄昭没有丝毫失色,而是岿然不动,让人不敢小觑。
“你执意紧闭着脚下的这扇门,迟早有一日,不用北霁挥师南下,此地便会自溃于内,你不信么?”
缪玄昭不曾躲闪,紧紧逼视着郅毋疾,微噙笑意,转换了攻守之势。
郅毋疾心中立时便如潮水汹涌波动,不肯轻易就沉默应下。也正是此时,他竟思维旁逸斜出,想起与她在棋盘上的几回手谈。
他逐渐能说服自己,对缪玄昭的不同,确是因为,她是能与自己势均力敌应对这世间万象变幻之人。若要携手,他也只会选这样的女人,即便如淤泥里的荆丛一般棘手,即便从来不曾心系一处。
郅毋疾甩脱袖子拍在案上,一屉白瓷杯盏悉数落于灰朴的砖砌地面。
却又无可奈何,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是一股闷痛积郁在胸口。
“郅老板何必如此多费唇舌。”一头顶笼冠,士大夫打扮的中年男人从正堂中步出,眼角眉梢却尽是地痞强宗的不吝和市侩。
来人音声高调,“缪小姐的盐井尚在襄城境内,却月月点卯似的给北边缴贡,是早把自己当作北霁人,郅老板又何必白费苦心,晓之以理呢。”
范敬臣玩味地瞧了那墙下端坐,姿容绰约的缪玄昭一眼,“若是肖想已久,绑回自家,生米煮成熟饭便是。”
“太守大人!还请收敛你的言行。”郅毋疾冷眼阻了其继续说下去。
缪玄昭闻言并未发作,仍闷声沉住气,静观格局变化。
襄城的兵马再多,也绝不能多过北霁的规模,更不必说援军。只是北霁军长途跋涉,消耗过大,襄城据守自家,地理形变熟稔,自是得心应手些,战局才不好估量。
自己已蓄意将郅毋疾和襄城太守勾结,倚仗着权势谋一己之私的传闻放了出去,湘儿那边若顺利,坊间俱得传闻,难保不流到这些兵卒的耳朵里。
禁闭已久,立时又整兵出征,打的还是在北边独大的北霁。兹要是家里的儿子与父亲,便是世家侨族的府兵,再恨漠北的蛮族掠去了他们在中原的故土,此时都未必能坦然以对。
她只能赌一把。
赌她能乱了军心,赌襄城攒集的士卒本就没有那么想为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卖命。
若要再添上一把柴,便只能——
缪玄昭立时从衣裙的袖口引出一把小巧的弩机,此间堪堪便敛藏在自己衣裳间未被人发现,趁众人不备,立时便瞧准了范敬臣胸口,射出一箭。
太守当场便仰倒在地,眼珠子震颤一阵,便翻出眼白,没了气息。
近处的守卫本应上前挟持制住她动作,却像是被这女子的胆色霎时震住,下意识只得互相对了对眼神,心中却是胆怯。
此时是手足无措,大过为主君报仇之意。他们的心中在考量,范敬臣已死。
这场以卵击石之仗究竟还要怎么打。
郅毋疾气血贲涌,一时趔趄,尽失其态。
这也是第一回,缪玄昭瞧见他端不住自己的谦和外表。
“你知不知道,我立刻便可以让周围的府兵杀了你。”郅毋疾怒目圆睁,并非为了脚边范敬臣那条贱命,而是惊惧于缪玄昭竟对他心机深沉至如此地步。
她假意练习弓箭,引导自己嘱咐孟轲暗中提防她将那些弓箭近身。今日不料却是挟带这瞒天过海的弩机,在这城门之上,两军对垒之时,不惜动手杀人,以使军心浮动。
缪玄昭轻哂一笑,暗暗咂摸出这军中微妙变化。便玩笑似的,将手中弩机倏地换而对准郅毋疾。
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几案并两方蒲团,缪玄昭平稳了心悸,只从悬山处凝神望他。
弃掷所有情绪,冷漠得像看一个猎物。
她突然想起陆羡欺在她身后的宽厚身躯,也是那样沉稳的心跳,教她如何端稳手中分量,并驱使自己的武器一击必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