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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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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怀月道:“那不过是因为我们自幼学习诗书礼乐,不大见识得到这样的场面,故而惊讶地愣住了。我的朋友还夸你厉害呢。”

女子终于露出一双眼睛来,盯着她良久,到底轻声道:“我叫张彤儿,你叫什么?”

苏怀月正要说话,忽听外头小太监一连串招呼:“苏娘子!苏娘子!”

声音很急,苏怀月便立即回道:“我在这儿,怎么了?”

小太监循声找进来,松口气:“苏娘子,别乱走了!时辰差不多了,便先随奴婢去面见陛下罢。”

苏怀月还没说什么,张彤儿先急了起来:“只让她一个人去见么?我呢?”

小太监道:“陛下只说了让苏娘子去,张娘子你…”

言下之意当然就是皇帝并无额外的吩咐。

方才脸色才好看了些的张彤儿立即又把嘴撅了起来,眼里霎时间又含起了一泡泪来,朝着苏怀月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口气,握着那簪子一把拨开那小太监,气呼呼往外头行去了。

苏怀月哭笑不得,此刻倒也没有精力再管张彤儿,只跟着小太监往另一处偏殿行去。

入了殿,另有宫女引着她行到一处软垫旁。她双膝并拢,跪坐其上。前头一个台阶之上就是皇帝的宝座,此刻还空无一人。宝座旁另有一个挂帘子的小门,想来是皇帝的通行之处。

另有一列宫女在她眼前扯开来长长的一条屏风,屏风绘着双龙戏珠,刺绣精细绵密,将她望向皇帝宝座的视线渐而阻隔。

苏怀月忍不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看来当今天子果然还是深深厌恶着他们苏家,如她这样的罪臣之女,便连瞧一眼天颜的资格也没有。

宫女们的轻纱裙摆在地面轻轻扫过,安置好一切,便悄无声息地低首退出,随后阖上了门。随着“哒”一声轻响,偌大的房间之中,便只剩了苏怀月一个人静静等待。

窗槅开了一道小缝,有微光流泻而入,清风送来远处檐子下若隐似无的铜铃声。墙角瑞兽铜炉上升起一股笔直的青烟,又无声消散。

苏怀月起先还跪得笔挺,久等皇帝不至,只觉腿脚发麻,趁着皇帝还没到,歪了歪身子,偷偷躲懒。

临到这时,她心里头是紧张到了极致,反而异样地平静了下来。忽而便想起来很久以前,自己其实也曾听说过当今天子萧听澜的名声。

印象中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,是在她十三岁。

那日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,她照例跟着父亲在绿石书院旁听。甫一进了厅堂,便敏锐注意到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喜色。

那股勃然的生机也感染了她,故而下课后她便故意放慢了整理笔记的速度,悄悄竖起耳朵偷听。

便见那些学生们还不等到她父亲离开,就迫不及待地凑成了一团,叽叽喳喳讨论起幽州“梭子谷大捷”。

她小时候住在太湖畔,长大后抵达最北的地方就是京城。幽州在她心里宛如这个世界的尽头,更别提什么梭子谷了。

但在诸人兴奋的话语声中,她逐渐明白了始末。

原来那梭子谷更在幽州之北,与靺鞨交界,是个两头窄中间宽的“布口袋”,最是杀人不吐血。幽州一支官兵被靺鞨人诱入其间,长官亦被俘虏,生机已是渺然。

这件事她在家中也听父亲略略提起过,说起来时神色很是沉重。

那些年天胤同靺鞨人打仗,屡败屡战,屡战屡败,连她父亲这样坚定的主战派都禁不住信心动摇,更何况那时本来就心志不坚的皇帝。

那位性子并不算果决的胤思宗沉默地坐在龙椅之上,听下头主和、主战两派吵得唾沫横飞。间或还有奏章呈上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,说是那支官兵这么久还没消息,也许早已向靺鞨人投诚也不一定。

就这样,便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派发调兵增援的诏书。后来又逢着明昭皇后千秋,宫中欢庆,这件事便愈发搁在了后头。一拖,就是小半个月。

父亲在吃饭时说起这件事,搁了筷子摇头叹气,说那支官兵肯定是没命再回来了。

她听了很是揪心,问:“皇帝伯伯为何不救他们?”

父亲教训她道:“陛下当然想救!都是那些该杀的狡狯小人,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蒙蔽圣听!否则何至于此!”

说完,也不知想起些什么,长叹一口气摇头道:“到底是斗他们不过啊,哎,此番又输了!”

她不懂朝政,心中却本能地有些不大认同父亲,但挨了训也不并不回嘴。趁着夜色,她偷偷给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官兵烧了些纸钱,许愿他们来生投个好一些的人家。

却没料到,这样绝望而无生机的局面,竟也有转机。

在那些青年学子们兴奋的议论声中,她知道了有个低级将领孤身冒雪爬上了梭子谷悬壁。

寒冬凛冽,满月当空,于雪地上铺陈静静的树影。天与月与雪杂糅一色,分不出边界。千仞峭壁之上,那人弯弓搭箭,破空一啸!

凌空一箭,射穿了靺鞨南营大将军的头颅!

这神出鬼没的一箭令靺鞨人惊呼是神罚天降,随后军心大乱,不攻自溃。

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萧听澜的名字,伴随着青年学子们的啧啧赞叹,“真是个战神!”“真乃我天胤之福也!”“有将如此,那靺鞨人还敢过金水河么!”

彼时她尚是春闺少女,归家途中亦禁不住幻想那拉弓而立的少年郎,究竟该是怎样挺拔的身姿。

可这年少懵懂的瑰梦很快便惊醒了。

她想起父亲那时便毫不留情斥责此人恐怕有“狼子祸心”,而未料到竟是一语成谶。

她脑海中又浮现出胤思宗无头的尸体如何“砰”一声在她眼前砸落,鲜血泼洒而出,飞溅到她惊恐的面庞,又浸染她的裙角。

皇宫深处传来不尽的嚎叫、哭泣,四面都是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…王朝更叠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,而血与火之间,男人的身姿宛如地狱而来的邪神。

本来在江南的吴侬软语之间,这一切都渐而在她心中尘封,成为一个隔世的噩梦,故而她也能冷静写下那些文字,称这男人为生民的熹光。

可未料到有生之年她竟又回到了这京城,差点在皇帝手下送了性命,如今又要亲自面对这位天子,那些纠缠的噩梦就在这一刹那似乎都有了能被触摸的实质。

她也忍不住还是会忐忑自己在冒险行事的时候,是否同样会被王朝前进的车轮无情碾碎。

可此时多想,除了增添忧惧,却是无益。苏怀月又深深呼了好几口气,强行令心中纷繁的思绪冷静下来。

忽然间,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。

这房间中的味道,怎么倒好像有些似曾相识之感?

但究竟在哪儿闻过,苏怀月此刻紧张之下,却有些抓不住头绪。

终于,房间里响起来一阵脚步声,有人来了。

苏怀月一凛,立即把脊背绷直,心中刹那只是尘埃落定,静候事情发展。

便见屏风后头有几个人影影绰绰,奉茶的奉茶,落座的落座。

苏怀月板板正正地磕了个头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”。

随即偷眼朝皇帝那宝座的位置瞧过去。奈何实在没有火眼金睛,怎么看也看不透这厚厚的屏风,忍不住在间隙把这小气的天子一阵腹诽。

静默了会儿,房间中响起一声咳嗽。苏怀月竖着耳朵一听,心中终于稍稍安定。

“咳,阿月啊,是老师。待会问你什么,你如实答便是,陛下心里头明镜似的,你不要忌讳,该说什么就只管说。”

苏怀月立即应了个:“是,草民遵令。”

便听“叮”一声,似乎是银签敲在瓷盏上清脆一响,便宣告着问询正式开始了。

宋白砚清了清喉咙:“苏忠文孤女苏怀月,年十八,早三年居于苏州太湖畔,与杨家过从甚密。三年间修订《纪闻》,从未示于人前,何以如今却将《纪闻》落入杨家之手?”

苏怀月如实答道:“不敢欺瞒陛下,那几日苏州阴雨绵绵,草民回家时扭伤了脚腕,过杨家门槛时摔了一跤,满身泥泞,便在杨家换了身衣裳,故而不慎将书册遗落。”

这番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,宋白砚紧张地看向皇帝。

皇帝以手支颐,微垂着眸子歪靠在宝座上,令人看不清眼中情绪。另一只手捏着根银签,悬于几案上搁着的天青色瓷杯之上。

终于,皇帝手一动,轻轻敲了一敲。

“叮——”

宋白砚心中长舒出一口气。

第一个问题可说是最能代表皇帝的态度了,苏怀月这番话虽说是有理有据,但硬是要挑也不是挑不出可疑之处。皇帝既然轻轻揭过了,便说明此番询问只是例行公事,并不是有意要刁难苏怀月。

宋白砚便接着问道:“既然如此,杨家害你至此,你何以又要答应杨诚的要求,救他的小女儿呢?”

苏怀月接着道:“草民与杨家九娘相识至今足有三年,看着她从牙牙学语长成如此总角小儿,情深意厚,实在不忍心其年纪尚幼,被父辈罪行拖累,就此陨落于牢狱之中。故而想请陛下的垂怜。”

这番话也是至情至性,情有可原。宋白砚心里琢磨了一通,便又看向皇帝,等他敲盏。

孰料这会儿皇帝竟却迟迟没有动作,那根银签稳稳当当悬停在瓷杯之上,半分没有落下的意思。

宋白砚一时倒有些茫然无措,倏而皇帝狭长凤眸朝他一瞥,目光中隐隐似有些不耐之意,宛如寒芒一现。

宋白砚被这目光蛰了一下,忙转过头去。心中一时跳起来,皇帝这是什么意思?

硬着头皮向屏风外的苏怀月道:“你,你再好好想清楚,”他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,“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禀陛下。”

至于到底要想得怎样的清楚,莫说苏怀月,他心中实在也是毫无头绪。

苏怀月听得这话,只比宋白砚更加茫然失措。她那一番话,既在意料之中,也在情理之中,天子既然认可了第一个回答,何以却不满意第二个回答?

他这是想听什么?

她吓出满头冷汗,只觉背上身上全汗湿成了一片,黏糊糊一团,就好像她现在糊住的脑子。

满室谁也没有出声,静悄悄成一片。沉默如沼泽淤泥,顺着她僵硬的身子爬上来,封闭口鼻,苏怀月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威压中喘不过气来。

但愈急,便愈不知该如何回答;愈急,便愈加语不成章:“草民…草民…”

倏而,“叮——”一声。

满室皆惊。

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,便听那“叮”声不停,“叮叮叮叮叮——”一阵急敲,宛如闪电风雷,急催骤雨;又如阴司冥鼓,追魂索命!

苏怀月在疾风骤雨的鼓点之下,只吓得嘴唇一片煞白,脑子更是乱成了一团搅不开的破麻。

他想听什么?他想听什么?

她茫然擡头,但怎么也看不穿那屏风,便也怎么都不能知悉天子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。

目光只好慌乱地到处逡巡,仿佛要在这屋子里找到什么东西可以盖过这催命般的敲击声似的。可眼前所及,唯有窗间那一点微光,炉中那一缕香烟而已。

她忽而一顿,目光不自觉停留在那缕幽幽的白烟之上,视线随着那缕白烟越飘越高,越飘越高。

先前感知的那点怪异之处便也在这促急的鼓点之下越涨越大,越涨越大——

——终于“噗嗤”一声,如泡沫般轰然炸裂!

她宛如阳春三月间被兜头浇了一抔淬冷的凉水,刹那间福至心灵。

是了!是了!

这烟味她分明闻到过!

在…

她猛然擡头,此刻灼灼的目光仿佛能从屏风上直直穿过去,看见宝座上坐着的沉沉人影。

这清冽的,仿佛能教人想起大雪满松枝的熏香味道,她在——萧二身上闻到过啊!在萧府、在萧二那马车中,她鼻尖萦绕的,不就始终就是这股清香么!

一刹那间,所有的怪异之处,都在此刻圆融成了齐整的一团。

难怪萧二那日如此激动地质问她太子在何处,骂她苏怀月是元家的走狗;难怪萧二能毫无阻碍地带她进入绿石书院,任凭她翻看父亲那些出言不逊的文书;难怪她觉得明明递给她的那手狂草莫名熟悉,似乎是在何处见过…

难怪难怪,萧二指着她写的那句批语问她:“苏娘子,何以发出这般议论?”

她当时还以为萧二是作为当朝天子的喉舌,替当朝天子来问,未料到当朝天子那时就坐在她跟前,他是替自己来问!

当时萧二看见那段话,是什么表情来着?

高兴,还是不高兴?

是了是了,他很高兴,他还破天荒笑了。

像老木忽然回春,六月突然飞霜那样稀罕地笑了!

苏怀月一颗心“砰砰砰砰”跳个不停。

他想听什么?他想听什么?

皇帝的耐心似乎终于告罄,手下用力,便听一声骨裂,“咔啦”一响,银瓶乍破,那茶盏骤然碎了,茶汤直迸溅出来,将高福都吓了一跳。

宋白砚急得冷汗直冒,忙道:“陛下,陛下,我这学生她…”

却听屏风外苏怀月清灵灵的声音骤然响起:“陛下,草民有话要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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