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(2/2)
皇帝在傍晚时离开,那时太后仍然不见得好转。
直到第二日凌晨,天方蒙蒙亮,到底有些否极泰来的意思,太后苏醒了过来。
苏怀月那时趴在床边,听见动静立即惊醒了过来。
太后昏昏沉沉地先喊了一声”皇帝“,随后又叫了一声“彤儿”。
张彤儿守了上半夜,正在隔间休息,苏怀月连忙把人喊过来。
太后拉着张彤儿的手,声音虽轻,倒还清醒:“…以后要懂事一些。你那些个哥哥都是不成器的,你父母老了,往后你便是家中的支柱。哎,舅母唯一的心愿,就是在京城给你找个能体贴你、帮助你的好姑爷。你表哥脾气不好,你们两人实在是…”
张彤儿只是哭得泣不成声:“舅母,你一定能好起来的,你还要看着彤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呢。你说过,还要给彤儿送很多很多嫁妆,你可千万不能食言…”
赵太后怜爱地摸着张彤儿的额头:“好了,舅母这不还没死嘛。哭成这样,丑得紧。”
张彤儿立即“呸呸呸”三声:“舅母你不许说不吉利的字。”赵太后笑了笑,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苏怀月。
苏怀月正拧了条热毛巾来给她擦脸。
这几日里,赵太后昏昏沉沉醒来,这苏家小女都劳心劳力地守候在她的榻前。如今仔细打量,那眸子里熬得尽是血丝。
她同这苏家小女说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不一样的交情,可这苏怀月却比那亲生的女儿还要更贴心三分。
赵太后心中一时动容,牢牢握住了苏怀月的手:“阿月,你是个好孩子。哀家老了,年纪大了,管不动这样一个偌大的宫城了。也,也管不动皇帝了…”
“阿月啊,往后便还得劳烦你,替哀家…”
苏怀月直觉赵太后要讲出一些她现在尚且还无法承担的话来,只打断道:“娘娘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,如今醒了,便吃点儿东西罢?太医说了,娘娘病了一场,急需好好补一补。”
赵太后自来性格就坚韧,这会儿虽然全无胃口,也强逼着自己喝了点粥,吃了几块虾。折腾了这么一会儿,赵太后渐而又觉得疲倦,便又睡了过去。
一时间房中又安静了下来。
苏怀月守了这后半夜,现在便是困顿不堪,同张彤儿招呼了一声,便打算回自己房间睡一会儿。只是走之前见得张彤儿眼泪掉个不停,她不由想起自己也曾为父亲的安危牵肠挂肚,倒有些可怜之感。
不免安慰张彤儿道:“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不会出事的。”
只是这样安慰的话说来却是无力,张彤儿悲伤之下,也顾不得同苏怀月那些龃龉,只哭道:“我幼时曾染上风寒,那时父母出去走商,家中只一个年迈的奶娘,便是舅母日日夜夜守在我的身旁…”
“我还没有、还没有好好孝敬舅母…”
苏怀月见她说的伤心,只道:“娘娘这病如今瞧起来还不算凶险,只要我们悉心照料,一定能转危为安。”
为转移张彤儿注意力,只道,“我曾经也生过一场大病,比娘娘如今的情况凶险了不知多少,现在不也活蹦乱跳么?”
见张彤儿似乎被她转移了注意力,苏怀月索性便讲起来当年那些旧事。自然就说起来那时元佑安守在她的身边,还同如今一样找了道士做法事云云。
张彤儿听到此处,想起来什么,忽而皱着眉问了一句:“看来你同这前朝这小太子的关系很是不错了?”
张彤儿的表情很有些咄咄逼人,苏怀月没说话。
这沉默的态度让张彤儿有些不满,她接着道:“可你知道,我表哥他对前朝这些人都是很厌恶的!”
苏怀月默了会儿:“我知道。”
她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可他毕竟也算是我的弟弟。如今这世上,我便只有这唯一一个还称得上亲人的…”
张彤儿压根懒得听她废话,径直打断道:“你既然知道,那便不该再对这前朝太子留有任何恻隐之心。”
苏怀月不再继续往下说,她轻叹了口气:“现如今也没有这前朝太子的消息,我们如今争论这种事倒也没有什么必要。”
张彤儿果然沉默了,苏怀月正要离开,忽听张彤儿又开口:“倘若表哥他要杀那前朝小太子,你当如何?”
苏怀月闻言一顿。不由转身盯住了张彤儿:“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张彤儿道: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,你且回答就是。”
苏怀月没有犹豫,一字一句道:“我不会让他死的。”
苏怀月向来是温柔的,说话从来不曾疾言厉色。
此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她的声音虽轻,语气却透出来一种不可置疑的坚定。
张彤儿忍不住便想知道,她会为了救那小太子,做到何种程度?会不惜忤逆她的表哥么?而他的表哥倘若知道她还心系前朝旧人,还会对她如此特殊么?
那个消息…张彤儿也是从沈千意处偶然得知的。
她在沈千意跟前,向来是没有礼数惯了,沈千意也从未有忤色。故而那日她去交文章,顺手就翻了沈千意桌案上的奏报,故而便得知了那个消息。
只是这个消息关系重大,沈千意这一次面色严峻地批评了她,令她不可将此消息透露出去。
张彤儿为此还恼沈千意多此一举。这件事对她来说,亦是大快人心,她又怎会随意将消息透露出去。
可未曾想,当时当下,她竟而忍不住便要脱口而出。
“其实前朝太子他…”
张彤儿看着眼前的苏怀月,脑海中浮现的只是前一日苏怀月弯着腰同他表哥点墨。那样的场景如同一根刺,深深在她心里扎了下去,令她只觉得十二万分的不甘心。
想到此处,张彤儿再也顾不得沈千意的叮嘱,闷着头径直一骨碌道:“实话同你说了罢,我表哥先前抓了你那宝贝太子身边的亲侍。以那亲侍为饵,将前朝小太子诱了出来,如今正押在诏狱呢。诏狱你也是待过的,我看那小太子,恐怕是没有命再出来。”
苏怀月听这么一段话,先是怔愣了一瞬,犹自不肯相信,只是心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但她很快就想起来那日陪同太后出城,在人群中看见王达的身影。王达当日确实是同元佑安一起逃走了的,这么说来…
她忽而便又想起来皇帝那天对她说:“朕又不会杀了你。”
皇帝说起这句话的语气如此漫不经心,仿佛杀一个人就像随意碾死一只蚂蚁。而如今,他可是终于找到了他一直以来想要找到的那只蚂蚁?
苏怀月但觉一股寒意从心底直漫上来,一把揪住了张彤儿:“你说的可是真的?”
张彤儿只感觉苏怀月抓着她臂膀的手如此紧,还带着微微的抖意。
她从未见过苏怀月反应这么大的时候,被她吓了一跳,一时倒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苏怀月没得到张彤儿的回复,一时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处,忽而猛反应过来似的,转身急步便往外行去。
她也没有犹豫,径直冲着皇帝的寝宫而去,可皇帝并不在宫内。
她又茫然地思索了一阵,又直闯承天门,想出宫去找宋白砚。
孰料禁军看过她的通行腰牌以后,却将她拦住了:“陛下有旨,这腰牌不得随意离宫,需有天子手谕批准方可。”
苏怀月一时觉得没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:“将军是否看错了,我这腰牌是寿康宫的,是可以按规定登记离宫的。”
那禁军不耐道:“陛下前几日刚下的旨意,没有天子手谕,不得离宫。”
张彤儿气喘吁吁追在后面,这会儿方赶上来拉她:“你这是发什么疯?”
她本意是将这消息透露给苏怀月,令苏怀月同她表哥生出嫌隙即可。可未曾想苏怀月的反应如此激烈,竟当下就想闯出宫去,却令她不由后怕起来。
苏怀月茫然地盯着那腰牌看了一阵,忽一把推开张彤儿,径直想往外冲,全然失了素日里的稳重。
那禁军自然是不留情面,以刀背在苏怀月肩背上重重一击,直把人打得一只膝盖径直跪了下去。
张彤儿见那禁军还要再击,忙挡在了前头:“将军还请手下留情!我、我是皇帝表妹,她发了失心疯了,我这就带她回去。”
那边厢禁军大统领听闻骚动已赶了过来查看。因苏怀月前段时间总在皇帝身边跟着,他倒有几分眼熟,止住了禁军的动作,皱眉道:“怎么回事?”
苏怀月只哀求道:“将军,请你让我出去。”
其实她如今出去究竟能不能顺利寻到宋白砚,也是一个未知数。只是她如今慌乱之下,全凭本能行动,却也无力再细细思考了。
张彤儿强行拖住苏怀月:“你别说疯话,这是我表哥前段日子亲自下的圣旨,你求人家也没用,快跟我回去。”
苏怀月见那禁军统领果然是半分通融也无,只觉从心底涌上来一阵绝望,比方才膝盖所触的冰冷更加令人觉得刺骨。
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,也不知元佑安如今下场究竟如何。
过了这么些年,她自以为自己多了不少力量,可原来还是当年那个无力的闺中女子,对元佑安的处境根本无能为力。
苏怀月但觉心底一阵悲凉,忽而一把推开了张彤儿,往那宫道上行了几步,就此“噗通”一声跪在了路旁。
张彤儿呆了呆,赶过去拉人,未曾想苏怀月看似柔弱,力气倒也不小,竟而纹丝不动。
其时雪越下越大,张彤儿受不住,见苏怀月心意已决,只好自个先避到耳房去。
她因着是自己透露了消息给苏怀月,也不敢走,只在耳房焦急地同苏怀月一道候着皇帝回宫。
约莫是过了半个时辰,终于听得外头一阵骚动。
张彤儿估摸着大概是她表哥要回来了,探出头一看,苏怀月已经成了半个雪人。
她又忍不住跑过来,只又急又快拉苏怀月道:“我瞧着表哥马上就要回来了,见了你这模样,定然会大发雷霆。你先跟我回去,左右你已经知道了这消息,回头再寻个机会同我表哥说明你的打算也不迟。”
苏怀月被冻得脑子都有些发僵,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彤儿说了什么,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张彤儿从未听过的的悲凉之感,只摇头道:“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,等不了多少日子的。”
“我答应过皇后娘娘,会好好护着他,不会让他死的。”
张彤儿道:“什么皇后娘娘?你都开始说胡话了!”她拉也拉不走,劝也劝不动,颇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了苏怀月身边。
那时她贸然透露这个消息,的确是存着让苏怀月同皇帝反目的想法。可事到如今,苏怀月反应如此激烈,她倒开始怕起来。
不多时,果然便见得皇帝的仪仗从宫门口那边而来。
皇帝没有乘轿辇,而是面色严峻地侧头在与身边的几位臣子说话。
环绕在他周围的,有宋白砚、有沈千意、有崔妄…个个都在这几日为如何从那小太子身上找出玉玺的事焦头烂额,出谋划策。
忽而所有人都看见皇帝顿住了,目光射向了不远处的路旁。
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皇帝转过去,看见了雪地上跪着的苏怀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