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47章 接人待物的尺度(2/2)
楚韵没辙了。
拒绝分为两种,一种是解释型,拒绝人前先说一大通,缓解下自己拒绝人的道德压力。这样的人可以再接着求一求,求多了总能求到一点。
另一种就是李佑纯这样,不解释不回答,只有两个字——不行。但很容易就能让人清楚,无论你怎么求他都是没有用的。
但如果曹李两家都不肯给,那京里就没人能给了。
楚韵实在没办法了,道:“不能给上粮,中粮下粮也行。少一点也没关系,只要不是熟的,我们都可以自己摸索着慢慢种。”
以下粮得上粮,这是皇庄的老农也做不到的事,京西稻已经改良了二十多年,每年也只有少数可以留作良种继续在试验田种植。
甚至有部分淘汰下来的稻子,许多都不稳定,跟普通稻种差不多。
李佑纯听到这里才点头说:“我可以给你三百斤下粮,就当做做长辈的给小辈的见面礼,你们要是能种出来也是你们的本事,如果种不出来,以后也不要再去其他旗人家里要稻种。”
那边站着的管家听到这里,不要人吩咐就抓了几个壮汉去猪圈装粮。无论什么粮种,只要是下粮就不好吃,他们都是拿来煮熟了喂猪的。
不到一盏茶工夫,几个人就擡着三五个大口袋进院子,放在地上让楚韵看。
这些稻在猪圈旁沾了些猪粪味,一点儿也没有京西稻的清香。
楚韵不嫌脏啊,她看到这些带着青色的稻粒,高兴坏了,事在人为,她就不信种不出来。
杜容和看她这么开心也跟着一起开心。
他自己在李佑纯这样真正有地位的文人间多受讥笑和冷遇,这么多年下来已经能够自我开解,不以为意了。
但想到楚韵要受同样的事,杜容和十万个不愿意,没道理他们夫妻二人都要遭一遍这个罪。
趁着楚韵看稻,他就站起来走到李佑纯身边,义正言辞地解释:“兄长勿怪,内子从前在陕西受了不少苦,多亏乡民帮助才能活到今日。
她心怀感恩,嫁入京中后也不能忘怀家乡遍地浮尸的场景。自己夜以继日地学满语,想把种的花草卖给满人的公子哥儿大小姐,但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瓜子又要贱卖给小民。
有时我也不能理解她想做什么,原本能在家安稳做少奶奶,竟然连粪水之臭也忍得下去。内子说,都是因为她想做个人,不想做这世道的无根浮萍。这样的赤子之心,我想也没什么可笑的。”
李佑纯知道楚韵的来路,当时杜家给杜容和娶了乡下丫头在城里动静不小,大家都冷眼想看这姑娘能在杜家活多久。
但他确实不知道内情,毕竟杜家也不值得他连只鸡毛都盯着。
想到这里,李佑纯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,好笑地想,谁能想到人家两人都生龙活虎的呢?
恐怕外头那群人等不到那一天了。
他看着楚韵忙碌的背影,和煦一笑,也正色道:“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?左不过都是奴才罢了,哪里轮得上我来瞧不起楚三奶奶?
外人看我们包衣发迹,以为有许多好处。谁知道咱们的苦?去年家姐刚刚产子,孩子不到半岁,宫里来人说家姐乳|汁洁白馨香,将人领进宫给皇子皇女做奶娘去了。尊夫人想做人,是了不得的志气。到了我们家这样,有些事只能想想就算。”
杜容和一听,曹李两家都是如此,更歇了要往上走的心。
在他们这样的人家,中不溜就是最好的。
杜薇杜韶杜月杜芳,这四个姐儿在家金尊玉贵,让这些美好清纯的女孩子被拉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奶娘,站在一排大敞胸襟任嬷嬷挤|奶观色,他想想都觉得痛苦,更不要说她们自己了。
楚韵对包衣女眷的遭遇不算清楚,她只是单纯的以为是进去做宫女,不知道还可能会被选成奶娘。
过来时看到两人相顾无言还有些诧异,捅捅杜容和问:“咱们拿什么付款?”
如果是曹家的下人,拿钱砸下人行,砸人家的少爷姑娘是行不通的。他们什么没看过?
杜容和笑:“他说是给的见面礼,咱们就收下,以后找着好东西再还回来。”
一来一往人不就熟了吗?交情就是这样出来的。
楚韵点点头,心情颇好地低头吃茶。
李佑纯和杜容和也不再说起扫兴的话。
三个人还玩了会儿游戏,最后甚至说到了幼时在胡同里的生活。
李佑纯说了黄米胡同和陕西乡下不少事。
楚韵算了一下,李二少爷今年约莫二十五六岁,曹家搬走都三十多年了,他哪里来过黄米胡同,但是他连东头婶子家闲置的空屋子都知道。
他更没有去过陕西乡下,但他连某年丰年乡出了什么事都知道。
说到熟悉的地方,楚韵发现自己慢慢放松了。
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,但她控制不住,当她回过神来,自己已经开始同李二少爷亲切地交谈在乡下种了什么,甚至告诉了他自己打算把稻子种在哪里。
楚韵和杜容和都觉得大事不太妙,站起来要告辞。
李佑纯也不拦着,还亲自送他们出门。
两人临走时,楚韵还看见李二少爷在驴车外对他们笑着挥手。
他生得好看,笑起来也让人如沐春风。只是这样的笑容从楚韵进门就一直刻在他脸上。
她想,或许是积年累月需要对一些人温柔体贴,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本领。
但曹李两家,能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如此对待呢?无非是那一个而已。
楚韵越想心里越乱,这时方对包衣旗人有了些模糊的概念。
这个族群站得越高,就要学会更深地弯腰,既不能让人感到谄媚,也不能让人感到过分清高。
包衣真是满人皇帝专门为自己驯养的猎狗。
想必李佑纯就是这样,慢慢熟悉了接人待物的尺度在哪里。
其实当过差的包衣旗人身上,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习性,当得越多就越明显。
杜容和也有,比如他从来不肯让人为难,拒绝人也说不出难听话,难得的是他自己能想明白人和狗的差别。
因为,一个人如果出生在狗群中,日子久了,人就只会把自己当做异化的狗。
楚韵能够理解一点杜二爷为什么喜欢大哥了,尽管他是个浑人,但他很有朝气,能折腾。
杜二爷把大哥当成会跑会跳的活泼小狗,所以杜大爷再胡闹,他都乐于擦屁股。
当然,路边的小民过的更是连狗都不如的日子。
杜容和赶着车也在想事。
他以前对曹家多有不满,今日只不过同李佑纯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就认知大改。
掀开帘子对楚韵道:“李佑纯跟曹大人行为举止相似,出门时都喜欢坐着轿子,人躲在里头拿着书,以前我总以为他们是在装学究,今日一看也不尽其然,想必心中也有许多说不得的心事不想叫人瞧出来”
楚韵说:“越好的人越可怜呀,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会甘愿一辈子跪在地上?”
也不怪人家懒得应付杜家人,何妈在三房甚少受气都隔三差五地要偷懒。一个举家战战兢兢为奴的青年才俊,他的傲气又该往哪里发?
无非是小荷这样可以不必理会的小人物。
即使如此,他们两人默不作声地登门仍受到了曹李两家的礼遇。
楚韵真正有了一点来到“大清”的不适,搓搓鸡皮疙瘩,抱着香喷喷的稻子催着小荷赶紧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