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九十二章 锦城察异(1/2)
永乐十四年冬十一月二十,赵清真自雪域高原东归,入蜀道,过剑阁,眼前景致陡然一变。但见群山渐隐,沃野平铺,虽是隆冬时节,成都平原依旧可见阡陌纵横,田舍俨然。锦江如带,绕城而过,水汽氤氲中,那座有着“锦官城”美誉的千年古都静静矗立在天府之国的腹心之地。
赵清真又换上了那身河南府周世显所赠的蓝色道袍。这袍子乃上等江南云锦所制,靛蓝底色上用银线暗绣北斗七星纹样,领口袖边滚着玄色云纹,既显道家清静之气,又不失几分华贵。自雪域一路风尘,这身衣裳却纤尘不染,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流光。
他并未直接入城,而是在城西的青羊宫附近寻了一处清静客栈住下。青羊宫乃是川西第一道观,始建于周,兴盛于唐,宫内现存老子降生台、八卦亭等古迹,香火鼎盛。赵清真打算以此地为据点,先行探查成都府一带的灵异传闻。
安顿停当,已是黄昏。赵清真信步出了客栈,沿着锦江漫步。江水在暮色中泛着暗金色的波光,两岸垂柳虽已落叶,枝条仍随风轻摆。远处城墙上传来戍卒换岗的号角声,悠长而苍凉。
行至万里桥头,忽见桥墩处围着一群人,议论纷纷。赵清真缓步上前,只见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正从水中捞起一具尸首。那死者是个中年男子,身着绸缎棉袍,看样子是个商户。奇怪的是,尸体面色红润如生,双目微睁,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,全然不似溺毙之人。
“这已是本月第三起了。”一个老衙役摇头叹息,“都是这般模样,死在水中却面带笑容,身上无伤无病。”
旁边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捻须道:“贫道昨夜观星,见井宿晦暗,鬼星犯垣。此乃水魅作祟之兆啊。”
赵清真凝神细看那尸体,眼中闪过一丝异色。寻常人或许看不出,但他以炼虚合道之境的神识探查,分明能感到死者眉心处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黑色气息——那并非寻常妖气,而是带着某种阵法之力的印记。
“这位道长请了。”赵清真上前施礼,“不知死者皆是何处人士?可有关联?”
那老道士见赵清真气度不凡,忙还礼道:“道友有礼。据查,这三人皆是城西‘宝成号’的伙计,专做蜀锦生意。说来也怪,三人死前都曾去过城北的‘五块石’一带。”
五块石?赵清真心中一动。他记得路人提及,成都北郊曾有“五石成精,夜发幽光”的异闻。莫非与此有关?
正思忖间,忽听江心传来一阵诡异的歌声。那歌声缥缈难辨,似男似女,时如婴啼,时如鬼泣,用的是一种古老晦涩的蜀地方言,词意难明。众人闻声皆变色,几个胆小的百姓已开始往后退缩。
赵清真抬眼望去,暮色苍茫的江面上,隐约可见一团白影随波起伏。他双目微凝,瞳孔深处有混沌之色流转,已运起归墟慧眼。这一看之下,心中了然——那白影并非实体,而是一缕残魂执念,被某种力量禁锢在江心不得超生,正发出不甘的哀鸣。
“何方妖孽,敢在此作祟!”那老道士厉喝一声,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符,口中念念有词,便要施法。
赵清真却伸手一拦:“道友且慢。此非寻常水鬼,乃是被人以邪术禁锢于此的枉死之魂。强行驱散,恐伤其根本,再难入轮回。”
说着,他缓步走向江边,蓝袍在晚风中微微飘动。众人见他举止从容,不由屏息凝神。只见赵清真立于岸边,并不施法念咒,只是对着江心那团白影,轻轻说了一句:“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执念已了,当归太虚。”
话音未落,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清光,那光并非刺目,却温润如水,缓缓漫向江面。归墟意境悄然展开,并非霸道地化去一切,而是如春风化雨,温柔地涤荡着那残魂中的怨念与禁锢。
江心的白影渐渐清晰,化作一个身着襦裙的年轻女子虚影。她对着赵清真盈盈一拜,眼中落下两行清泪,随即身形消散,化作点点荧光融入夜色。
歌声戛然而止。
岸边众人目瞪口呆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那老道士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,上前深施一礼:“道友真乃神仙手段!贫道青羊宫知客李守静,敢问道友仙乡何处,法号为何?”
“贫道赵清真,云游之人罢了。”赵清真还礼,“方才之事,不过举手之劳。倒是李道长可知,这成都近来可还有其他异事?”
李守静神色凝重起来,将赵清真请至一旁,低声道:“不瞒赵道友,这半年多来,成都府怪事频发。除却这锦江溺亡案,城北五块石夜现幽光,城东望江楼时有女子夜泣,连蜀王府内都传出过‘铜佛夜汗’的奇闻。贫道与几位同修暗中查探,发现这些异象背后,似乎都隐约指向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但见一队身着赤红色戎装、外罩玄色比甲的骑士纵马而来,当先一人并未顶盔,而是戴着标志性的四平方顶巾(明代武官首服),身着饰有彪纹(明代武官常用纹样,低于麒麟、飞鱼)的锦绣战袍,腰佩狭长锋利的雁翎刀,面容冷峻,正是蜀王护卫千户卫默言。
卫默言勒马停住,目光如电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赵清真身上,拱手道:“敢问可是赵清真赵真人?蜀王殿下有请。”
赵清真微微一怔。他入蜀不过半日,蜀王朱椿如何得知他的行踪?
李守静低声解释道:“蜀王殿下素好道法,在青城山建有上清宫,常与修真之士往来。想必是殿下在道门中的耳目得知真人驾临。”
赵清真略一沉吟,点头道:“既如此,有劳卫千户引路。”
卫默言命人牵来一匹骏马,赵清真翻身上马,一行人在暮色中向蜀王府疾驰而去。马蹄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街道两旁商铺已陆续点起灯火,炊烟袅袅,这座千年古城在冬日黄昏中显得宁静而祥和。
然而赵清真却敏锐地感觉到,在这祥和表象之下,有一股隐晦的暗流正在涌动。锦江残魂、五块石幽光、望江楼夜泣……这些看似不相干的异象,在他心中渐渐串联起来。
行至蜀王府前,但见朱门高耸,石狮威严。府门上方悬挂着永乐皇帝御笔亲书的“蜀王府”金匾,在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。卫默言下马通报,不多时,中门大开,一位身着杏黄道袍、头戴逍遥巾的老道士迎了出来。
这老道士须发皆白,面色红润,双目开阖间精光隐现,显然修为不浅。他见了赵清真,上下打量一番,眼中闪过惊异之色,随即展颜笑道:“贫道青城山上清宫主持张本源,奉蜀王殿下之命,特来迎接赵真人。真人远来辛苦,快请入内。”
赵清真还礼道:“张真人客气。”心中却是一动。张本源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,乃是青城山明代有数的高功,精于雷法,在川中道门地位尊崇。蜀王派此人亲迎,可见对其重视。
二人并肩入府,穿过重重院落。蜀王府占地极广,亭台楼阁错落有致,虽是王府建制,却处处透着道家的清雅韵味。廊庑间可见八卦图案,假山布局暗合九宫,连池中游鱼都按北斗之形成群。
行至一处名为“养心斋”的精舍前,张本源止步道:“殿下正在斋中相候,真人请。”
赵清真推门而入,但见室内陈设简朴,唯有蒲团数个、香案一张,墙上挂着老子出关图,案上供着一尊白玉老君像。香炉中青烟袅袅,散发着清心宁神的檀香。
蒲团上端坐一人,年约四十许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垂胸,身着青色常服,头戴乌纱翼善冠,正是蜀献王朱椿。见赵清真进来,朱椿起身相迎,笑道:“久闻赵真人大名,今日得见,果然仙风道骨,不同凡俗。快请坐。”
赵清真施礼落座,不卑不亢道:“殿下谬赞。不知殿下召见贫道,所为何事?”
朱椿与张本源对视一眼,神色凝重起来:“真人想必已经察觉,近来成都府怪事频发。不瞒真人,本王自永乐八年于武担山(成都境内山脉)遇仙之后,便潜心道法,对天地气机变化略有感应。这半年来,蜀中地脉隐隐有异,似有邪阵暗布,汲取生灵精气。本王曾遣人多方查探,却始终不得要领。”
“直到三日前。”朱椿从袖中取出一物,放在案上。
那是一面古旧的铜镜,镜背刻着繁复的云雷纹,正中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黑色宝石。镜面已有些模糊,但赵清真一眼看出,这镜子绝非寻常之物——其上流转的气息,竟与他在锦江边感受到的那缕黑色印记同源!
“此镜乃是从五块石附近一处古墓中掘得。”张本源接口道,“发现时,镜旁有五具尸骸,摆成五星连珠之形,死状与锦江溺亡者一模一样。贫道以雷法试探,发现此镜能吸收法术之力。”
赵清真接过铜镜,指尖轻触镜面。刹那间,一股阴寒邪异的气息顺着手臂直冲识海,那气息中夹杂着无数凄厉的哀嚎与疯狂的呓语,仿佛要将他拖入无边地狱。
然而赵清真道心坚定如磐石,归墟意境自然流转,将那邪气尽数化去。他双目微闭,神识顺着镜中残留的因果线逆向追溯,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幕幕破碎的画面——
深夜的五块石,五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光,石身上刻满诡异的符文……地底深处,一个以尸骸和法器构筑的阵法正在缓缓运转,抽取着地脉之气……更远处,在川西的群山之中,类似的节点不止一处,它们彼此呼应,构成一个庞大无比的阵势……
赵清真猛然睁眼,眼中混沌之色一闪而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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