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(2/2)
驳斥流俗之见,性格是源于历史和教化,而非自然环境。
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。岁时习俗,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,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;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,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。关于这一方面,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,曾作过一册《杭俗遗风》,写得比较详细,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,细看起来,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《梦粱录》里所说的差仿不多,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,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。都会文化的影响,实在真大不过。
一年四季,杭州人所忙的,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,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;就是婚丧生死,一大半也重在仪式。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。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。祭天地,祀祖宗,拜鬼神等等,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;甚至于四时的游逛,都列在仪式之内,到了时候,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,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,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。所以明朝的高濂,作了一部《四时幽赏录》,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,详细列叙了出来。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,略抄一下,大家就可以晓得吴自牧所说的“临安风俗,四时奢侈,赏观殆无虚日”的话的不错了。
一、春时幽赏:孤山月下看梅花,八卦田看菜花,虎跑泉试新茶,西溪楼啖煨笋,保俶塔看晓山,苏堤看桃花,等等。
民俗本为娱情遣性,但国人每每为了面子,虚费财物和精神,不独杭州民俗如此,这是我们国人的通病。
二、夏时幽赏:苏堤看新绿,三生石谈月,飞来洞避暑,湖心亭采莼,等等。
三、秋时幽赏:满家巷赏桂花,胜果寺望月,水乐洞雨后听泉,六和塔夜玩风潮,等等。
四、冬时幽赏: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,西溪道中玩雪,雪后镇海楼观晚炊,除夕登吴山看松盆,等等。
文章开头先扬后抑,此处笔锋一转,又来了一次先抑后扬,充分显示出郁达夫散文笔法的灵活。
将杭州人的坏处,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,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,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。西湖的山水,若当盆景来看,好处也未始没有,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。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,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。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,你向四面一看,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。天晴的时候,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目,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,东下海门,就是钱塘江的出口,龛赭二山,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。若嫌时间太费,脚力不继的话,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,过范村,上五云山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,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。况且五云山足,西下是云栖,竹木清幽;地方实在还可以。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,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,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。
若要再近一点,来玩西湖,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,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,比起灵隐、葛岭来,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。
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,如花坞秋雪庵、茭芦庵等处,散疏雅逸之致,原是有的,可是不懂得南画,不懂得王维、韦应物的诗意的人,即使去看了,也是毫无所得的。
离西湖十余里,在拱宸桥的东首,地当杭州的东北,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。俗称“半山”的皋亭山,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,讲到景致,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,与偏北的超山。况且超山下的居民,以植果木为业,旧历二月初,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(吴昌硕的坟旁)的梅花,真是一个奇观,俗称“香雪海”的这个名字,觉得一点儿也不错。
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,我不是做西湖旅行指南的人,在此地只好不说了。
一九三四年三月
美文解读
杭州为东南形胜,自古繁华地,但郁达夫20世纪30年代移家于此,过得并不愉快。在他移家之前,国民党浙江党部曾呈请南京政府缉拿所谓堕落文人鲁迅等人,可见当时的浙江盘踞着一批用心险恶的小人。鲁迅曾劝阻郁达夫移家杭州,郁达夫未听,及至来杭州一年,方觉鲁迅的远见卓识。这篇文章表面上是要写杭州山水名胜,但笔锋一转,反而在民情民俗的介绍中,对杭州痛加针砭。但作者对杭州的批评绝非夹杂个人恩怨的冷嘲热讽,从对杭州历史的追溯中,我们可以看到作者高远的眼光。杭州为郁达夫中学求学的地方,对杭州不是没有感情,而是爱之深,故而才从历史和教化的深层原因上发掘病根。郁达夫写杭州的名篇很多,诸如《城里的吴山》《花坞》《八月的杭州》等,同时可参看本书所选的《西溪的晴雨》《超山的梅花》等篇章。这些文章合起来看,杭州这座历史名城在郁达夫笔下是立体丰富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