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(2/2)
“美瑛姊,你莫叫我急死了。你才答应了我的。你当我好容易到这里来么?扶梯口的栏门下了锁,我翻栏杆进来的。又怕碰见他们——碰见红毛鬼时更讨厌,要出丑呢。我不敢在前面敲门就是这个缘故。”
她终敌不住他的苦求,让他进来了。
美瑛虽然让他进来,但还警备着,怕他有什么超出友情以外的要求。他进来后就在梳化椅上坐下去,他的很厚的上下嘴唇还不住地颤动。她看见他的惊恐的样子又抱了几分同情,她想,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怯弱。看见他的惊怯的态度,高瘦的身体,双颊上泛着淡淡的红彩;她对他的旧情渐渐地苏醒起来,他的平稳的态度反使她生了一种反感。
“他们说你到南洋去了。怎么你还在H市呢?”
“……”他没有回答。
她看见他淌着眼泪了。她忙坐近他身旁,伸手握着他的手。
“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呢?你为什么伤心?”
松卿只手拿条手帕揩眼泪,只手握着她的手。
“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地悲伤起来。大概是自己神经衰弱吧。总之,我自和你相别以来,不曾度过一天的快活日子,也没有一日不思念你。昨天看见你,我心里就悲楚起来——说不出缘故来的悲楚起来。但同时又很喜欢,看见你,我就不能不流泪了。我因为你受了不少的痛苦。现在我也有相当的积蓄了。但是你已经属了他人。我就有了这些东西也……”
“松卿,你莫说那些事了,过去的事,我的确对你不住。不过母亲作主,叫我又有什么方法!”
“我并不怨你。我只怨我自己,怨我自己的命运。”
据松卿对她说,他失恋之后就不愿意再看故乡的城市。临行时,虽然不免多少留恋,但有了腐蚀他的有活气的青春的悲剧的遗迹的故乡,他发誓终身不愿意看它了。他离了故乡在南洋群岛过了两个月的流浪生活。在这两个月的期中为排解自己的烦愁起见,就想更换他的生活。因为他觉得这样烦愁的无变化的生活不知在何时才能够终止。想到曾和她共游过的公园,共吃过饭的馆子,他又忽然的流着泪的思慕起故乡来。那时候在南洋各岛正是秋间受着炎炎的太阳直射的时节,天气异常的酷热,入夜之后就常在海岸咖啡店里迎着海风过沉醉的生活。绿的薄荷酒(Pepper-Mt),黄的布兰地,紫的伟毛斯(Verouth),还有眩迷人的眼睛的白热煤气灯和含有毒液的由爱尔兰,荷兰,巴黎等地方流落来的西洋女子的红唇。但这些都医不好他的心的重创——由她受来的重创,他在这时候,像理性麻痹了的半狂人般的沉溺在这种毒鸩的但是甜蜜蜜的生活中。友人们虽常劝戒他,但他总觉得紧迫着他的哀愁和孤寂若是一刻不去,他的这种沉溺的生活就一刻不能停止。但是能够排除他的这种哀愁和孤寂的,有谁呢?在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呢?
有时因职务的关系,由新加坡渡马六甲海峡到苏玛杜拉和爪哇去,像今晚上一样的月夜,就一个人凭着船舷,静听海峡的怒涛向船身冲击的音响,含着眼泪,直至东方发白还不回船室里去。斜倚着给露水冷湿了的铁栏望远处的北方的故乡的天空;神魂就驰向她那边去了。总之,一句话,失了她的他在这世上再难觅安身立命的地点了。
她听了他的话也感动起来,跟着他流了点眼泪,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。
黎明时分她放他走出船室外来时,舱面还没有一个人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