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(2/2)
斯嘉丽顺从地坐到托盘前,心想要是吃了东西,还有没有办法呼吸。嬷嬷从脸盆架上扯过一张大毛巾,仔仔细细地围到她脖子上,白色下摆则铺在腿上。因为喜欢,斯嘉丽先吃火腿,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。
“我要是已经结婚就好了,”她愤愤不平地说着,厌恶地向番薯发动进攻,“总要装模作样,永远不能做想做的事,真是烦透了。我讨厌非要装得胃口极小;明明想跑,偏偏得慢慢走;明明跳两天舞都不会累,却非要说跳一场华尔兹就头晕;有些愚蠢的男人见识还不及我一半,我还得对他说‘你真了不起!’烦死了!我还讨厌装作什么都不懂,一定要听男人来说,好让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……我一口也吃不下啦。”
“吃块热饼。”嬷嬷无动于衷。
“女孩为什么非要装傻,才能找到丈夫?”
“我想,估计是因为绅士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他们只是自以为明白。满足这种自以为是,不仅能省下很多麻烦,也不会再有什么老小姐。他们以为自己想要胆小如鼠、胃口小、见识少的姑娘。一位绅士若怀疑一个女人比自己还有见识,肯定不会娶她为妻。”
“那男人婚后发现妻子其实很有见识,会很吃惊吗?”
“呃,那也晚了,毕竟已经结婚了嘛。再说,绅士们其实也希望自己的妻子有见识。”
“总有一天,我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别人喜不喜欢,我才不在乎。”
“不,不行,”嬷嬷正色道,“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行。亲爱的,把这些饼吃了吧,蘸着肉汁吃。”
“依我看,北佬的女儿们就不用装傻。去年在萨拉托加时,我看到好多姑娘都很有见识,当着男人的面也一样。”
嬷嬷轻蔑地哼了一声。
“北佬的女儿们!没错,小姐,她们或许真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但在萨拉托加,我可没见到多少人向她们求婚。”
“但北佬也得结婚啊。”斯嘉丽争辩道,“他们又不是自己长出来的。他们也得结婚生子。有那么多北佬呢。”
“那些男人娶她们不过是为了钱。”嬷嬷坚定地说。
斯嘉丽把荞麦饼在肉汁里泡了泡,才放入口中。或许,嬷嬷的话也有一定道理。肯定有什么道理,因为埃伦也说过同样的话,只是用词更委婉些而已。事实上,她那些女友的母亲都教导自己的女儿,很有必要装出一副无依无靠、小鸟依人、天真无邪的样子。说实话,要养成并保持住这种姿态,见识少了还真不行。过去,她的确太莽撞,不仅跟阿希礼争辩过几次,还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或许正因如此,再加上她喜欢散步和骑马这类有益健康的娱乐活动,阿希礼才转而投向柔弱的玫兰妮。她如果能改变策略——但阿希礼若屈从于女人预先策划的伎俩,她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敬重他。任何蠢得只为一声傻笑、一次晕倒和一句“噢,你真了不起”便沉迷的男人,都不值得拥有。可是,男人似乎就喜欢这套呢。
若说过去她对阿希礼用错了策略——呃,反正已经过去了,算啦。“今天,我要换一套策略,一套正确的策略。”她想要他,而且只剩几个小时可以争取了。如果晕倒或假装晕倒有用,那她就晕倒。如果傻笑、卖弄风情或没头没脑有用,她很乐意卖弄卖弄,甚至还能装得比凯瑟琳·卡尔弗特更傻。如果必须采取大胆的行动,她也会做,一切就看今天了!
没人告诉过斯嘉丽,她个性虽强得惊人,却比她可能采用的任何假面更迷人。若真有人这么说,她会高兴,却不会相信。她所处的那个文明世界也不会相信。因为那个世界十分轻视女人的天性,程度可谓空前绝后。
马车载着斯嘉丽,沿红土路朝威尔克斯庄园而去。母亲和嬷嬷都不去,她不由得生出一种内疚的快感。烤肉宴上不会有人故意扬眉或噘起下唇干涉她的行动计划。当然,苏埃伦明天肯定有话可说,但若一切都按斯嘉丽希望的方式发展,那她和阿希礼订婚或私奔的事,定会让全家人激动得顾不上生气。没错,她很高兴埃伦不得不留在家里。这天早晨,灌足白兰地的杰拉尔德辞退了乔纳斯·威尔克森。埃伦留在塔拉庄园,要赶在此人离开前清查一遍账目。在小办事房跟母亲吻别时,母亲就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。写字台上摆着塞满各种文件的鸽笼式分类架。乔纳斯·威尔克森手拿帽子站在旁边,土黄的面皮绷得死紧,几乎按捺不住满腔怒火。就因为玩女人这种小事,他便被如此粗鲁地辞退,丢了全县最好的监工岗位。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杰拉尔德解释,说埃米·斯莱特里跟十几个男人有染,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,都可能是孩子的父亲。虽然杰拉尔德赞同这种说法,但并不能改变埃伦对此事下的定论。乔纳斯恨所有南方人,恨他们那副冷淡却有礼的样子,也恨他们瞧不起他的社会地位。这种蔑视如此明显,表面的客套根本掩盖不住。他尤其痛恨埃伦·奥哈拉,认为她就是自己所恨之人的典型。
嬷嬷是庄园的女仆总管,留在家里帮埃伦,所以由迪尔西抱着装有姑娘们舞裙的长盒子,坐在车夫托比旁边。杰拉尔德骑着大猎马,跟在马车旁。他喝了白兰地,浑身暖洋洋的,能如此迅速地摆脱威尔克森那件令人不快的事,他也非常高兴。他把责任推到埃伦头上,压根想不到她错过烤肉宴、错过与朋友们相聚的机会有多失望。因为这是个晴好的春日,他的田地里一派美景,鸟儿们都在歌唱,他觉得自己那样年轻、那样贪玩,哪儿顾得上想其他任何人。他时不时还张口就唱,唱《矮背车上的佩格》、其他爱尔兰小调或哀悼罗伯特·埃米特的那首较忧伤的挽歌《她已远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》。
杰拉尔德很高兴,一想到可以大声谈论一整天北佬和战争,就兴奋不已。看到三个漂亮女儿穿着鲜艳的圈环裙,打着可笑的花边小阳伞,他也得意极了。他早已将头天跟斯嘉丽那些谈话抛诸脑后,只觉得她真漂亮,简直是爸爸的骄傲,那双眼睛也跟爱尔兰的青山一样绿。最后一个念头更是让他得意,因为其中颇有几分诗意。于是,他又殷勤地扯开嗓子,为女儿们唱起微微有些走调的《披上绿衣》。
斯嘉丽就像母亲看到自己得意忘形的小儿子一样,爱怜又轻蔑地盯着父亲,心里清楚日落时分,他肯定会酩酊大醉。天黑回家时,他也会像往常一样,跳过十二橡树园和塔拉庄园之间的每道栅栏。她希望,愿上帝慈悲,也愿那马耳聪目明,别摔断他的脖子才好。他肯定不屑过桥,偏要策马蹚水过河,大叫大嚷着冲回家,最后由波尔克扶到账房的沙发上睡觉。遇到这种场合,波尔克总会拎着灯,在前厅熬夜等候。
杰拉尔德会毁了这套新的灰绒面呢套装。但到了早晨,他不仅会破口大骂,还要事无巨细地告诉埃伦马如何在黑暗中跌下了桥。如此明显的谎话谁都骗不了,但大家都会接受。于是,他又会觉得自己非常聪明。
爸真是个自私可爱、不负责任的宝贝。斯嘉丽这么想着,不由得对他升起一股爱意。今天早晨,她真是兴奋又快活,觉得全世界,连同杰拉尔德在内都很可爱。她知道自己很漂亮。不用等今天过完,阿希礼就一定是她的了。阳光和煦,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尽在眼前。沿途黑莓丛已用最柔嫩的新绿,遮盖住冬雨冲刷出来的道道鲜红沟壑。从红土中**出来的巨大花岗石披上朵朵金樱子,周围则绕着颜色最淡的野生紫罗兰。河上方的山林里,山茱萸开出晶莹的白花,仿佛仍留恋青葱草木的残雪。多花海棠竞相怒放,争着从娇嫩的白色开成最深的粉色。阳光透过松针,洒下斑驳的光影,野忍冬在树下织出一张绯红、橘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。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野生灌木香,整个世界秀色可餐。
“我到死都忘不了今天有多美,”斯嘉丽想,“或许,这将是我的结婚日。”
斯嘉丽激动地畅想:今天下午或月色明媚的晚上,她就要跟阿希礼纵马驰骋,穿过这片繁花似锦、草木青葱的美景,直奔琼斯伯勒找位牧师。当然,日后她还会在亚特兰大请位牧师再结一次婚,但那就是该埃伦和杰拉尔德去操心的事了。埃伦听到女儿跟另一位姑娘的未婚夫私奔了,肯定会羞愧得脸色煞白。一想到这儿,她不禁有些瑟缩。但她知道,埃伦若看到她幸福,肯定会原谅她。杰拉尔德虽然会咆哮叱责,从昨天说的那些话来看,也会不情愿把女儿嫁给阿希礼,但自家能跟威尔克斯家结亲,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地高兴。
“不过,这事还是等我结婚后再操心吧。”这么想着,她便抛开了所有烦恼。
在这暖阳下,这春日中,当十二橡树园的烟囱渐渐从河对岸的山头显现,除了心跳不已的欢愉,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!
“我要一辈子都住在那儿,还将看到五十或者更多个这样的春天。我要告诉儿女和孙儿孙女们今年春天有多美,比他们见过的任何春天更可爱。”最后这段想法让她开心极了,不由得也跟着唱起《披上绿衣》的最后一段副歌,并赢得杰拉尔德的大声喝彩。
“真不明白今天早上你为何这么开心。”苏埃伦气鼓鼓地说。因为她依然认为自己若穿上斯嘉丽那条绿绸舞裙,会比姐姐漂亮得多。斯嘉丽怎么老是那般自私,不肯把衣服、帽子借给她?妈妈为何总是护着她,还说什么绿色不适合她苏埃伦?“你跟我一样清楚,阿希礼的婚事今晚便会宣布。爸爸今天早晨就是这么说的。我知道,你都喜欢他好几个月了。”
“你也就只知道这些了。”斯嘉丽吐吐舌头,拒绝失去好心情。等到了明早这时候,再来看这位苏小姐会有多吃惊吧!
“苏茜,瞎说什么呀,”卡伦震惊地反对道,“斯嘉丽喜欢的是布伦特。”
斯嘉丽绿眸带笑地转向妹妹,奇怪她怎么如此可爱。全家都知道卡伦那颗十三岁的少女心全系在布伦特·塔尔顿身上,布伦特却丝毫无意,只当她是斯嘉丽的小妹妹。埃伦不在场时,奥哈拉们都喜欢拿布伦特来打趣卡伦。
“亲爱的,我压根不喜欢布伦特。”斯嘉丽开心极了,乐得慷慨,“而且,他也一点都不喜欢我。嘿,他在等你长大呢!”
卡伦圆圆的笑脸顿时红了,又开心又将信将疑。
“噢,斯嘉丽,真的吗?”
“斯嘉丽,要知道,妈妈说过,卡伦还太小,不应该想追求者的事,你怎么能给她灌输这种念头?”
“哼,想告状尽管去,看我在不在乎,”斯嘉丽反唇相讥,“你就想拦着妹妹,因为你知道再过一两年,她就比你漂亮了。”
“你们今天说话都客气点,否则我可要拿鞭子抽人啦。”杰拉尔德警告道,“车轮声!我听到的是车轮声吗?准是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。”
他们驶近一条岔道。这条岔道沿着米莫萨与费尔希尔方向,顺着林木繁茂的山坡延伸而下。层层屏障般的林木后,马蹄和车轮声越来越清晰,女人们快活的争辩声也传了过来。杰拉尔德驾马先行一步,然后示意托比在岔道口停住马车。
“是塔尔顿家的几位女眷,”他大声对女儿们说,红润的脸喜笑颜开,因为除了埃伦,全县他最喜欢的夫人,就数这位红头发的塔尔顿太太,“而且,驾车的就是她。啊,这女人真是个驯马好手!那双手既可轻如羽毛,又能结实如生牛皮,还漂亮得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。可惜,你们谁都没有那样一双手。”他慈爱却责备地瞥了眼女儿们,又补了一句,“卡伦一看到那可怜的畜生就害怕,苏埃伦抓起缰绳,手就跟熨斗似的,还有你这个小丫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