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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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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好,那就让她上车吧。那个头脑简单的小女仆在哪儿?”

“在楼上收拾箱子。”

“箱子?那车可装不下任何箱子。车厢很小,装你们三个都很勉强。而且,那轮子不用多使劲,随时都可能掉下来。去喊她一声,就说带床屋里最小的羽毛褥子,垫在车厢里。”

斯嘉丽还是动弹不得。瑞德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,仿佛把自己周身的活力注了一部分到她体内。她要是也能像他一样冷静从容就好了!他把她推进门厅,可她仍站在那儿,无助地望着他。他嘴一撇,嘲讽道:“这就是那位向我保证,既不怕上帝,也不怕男人的年轻女英雄吗?”

他突然放声大笑,松开了她的胳膊。斯嘉丽被刺痛了,怒瞪着他,心里真是恼恨至极。

“我才不怕。”她说。

“不,你怕。你马上就要昏倒啦,我可没带嗅盐。”

因为无能为力,想不出还能采取什么行动,斯嘉丽气得直跺脚。最后,她一言不发地拎起灯,朝楼上走去。瑞德紧随其后,她始终能听到他在兀自轻笑。那笑声让她挺直了腰板。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,发现他坐在普利西怀中,衣服穿了一半,正静静地打嗝。普利西在抽抽搭搭地哭。韦德**的羽毛褥子倒是挺小。于是,斯嘉丽叫普利西把那床褥子拖下楼,垫到车上。普利西放下孩子,遵命照办。韦德也跟着她下楼,并觉得这一切很好玩,嗝也不打了。

“来吧。”斯嘉丽转向玫兰妮的房门,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,跟了上去。

玫兰妮静静地躺在**,被单一直拉到下巴。虽然脸色死一般惨白,但她那双眼窝凹陷、眼圈发黑的眸子,却平静安详。在自己的卧室看到瑞德,她一点也不惊讶,反而觉得这仿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。她虚弱地努力微笑,但那笑容还没抵达嘴角,就消失不见了。

“我们要回家,回塔拉。”斯嘉丽飞快地解释,“北佬就要来了。瑞德带我们走。玫兰,这是唯一的出路。”

玫兰妮虚弱地努力点了点头,指向宝宝。斯嘉丽抱起婴儿,用一条厚毛巾将他匆匆包了起来。瑞德走到床边。

“我尽量不伤到你。”他轻声道,用被单裹住她,“试试看,能用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吗?”

玫兰妮试了试,但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。瑞德俯身,一条胳膊伸到她肩膀下,另一条托住她的膝弯,轻轻将她抱了起来。玫兰妮虽然没叫出声,但斯嘉丽瞧见她咬住了嘴唇,脸色也更白了。斯嘉丽高举起灯照路,瑞德刚迈步朝门口走,玫兰妮就虚弱地指向一面墙。

“怎么了?”瑞德柔声问道。

“求你,”玫兰妮低声说着,努力抬手指了指,“查尔斯。”

瑞德低头看着她,还以为她在说胡话,但斯嘉丽听明白了,立刻来了气。她知道,玫兰妮想要查尔斯的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。照片就挂在那面墙上,在查尔斯的军刀和手枪p;“求求你,”玫兰妮又轻声道,“还有军刀。”

“噢,好吧。”斯嘉丽先替瑞德照明,等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楼,才回楼上取军刀和手枪带。要拿着这些东西,还得抱着孩子、拎着灯,真够棘手的。玫兰妮就是这样,人都快死了,北佬都紧跟在后了,她还毫不在意,操心的全是查尔斯的东西。

斯嘉丽拿下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时,瞥了眼查尔斯的脸。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对上她的,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,好奇地看向照片。这个男人曾是她的丈夫,曾跟她同床共枕好几晚,还给了她一个有着同样温柔棕眸的孩子。然而,她几乎已经把他忘了。

怀中的婴儿挥舞着小小的拳头,小猫一样轻轻叫唤起来。她低头看向他,第一次意识到这是阿希礼的孩子。突然间,她用身上剩下的全部力量,希望这是她的孩子,她和阿希礼的孩子。

普利西“咚咚咚”地上楼来了,斯嘉丽把孩子交给她。两人匆匆下楼,灯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影子。走到门厅,斯嘉丽瞧见一顶帽子,便一把抓来戴到头上,系好下巴下方的缎带。这是玫兰妮的黑色丧帽,其实并不适合斯嘉丽的脑袋。然而,她不记得自己的帽子放哪儿去了。

斯嘉丽出了屋子,拎着灯走下前门台阶,尽量不让军刀撞上自己的腿。玫兰妮直挺挺地躺在车厢后部,旁边是韦德和毛巾包裹着的婴儿。普利西爬上车,将婴儿抱在怀里。

马车很小,周围的挡板也很矮。轮子内倾,似乎转一圈就会掉下来。斯嘉丽瞥了眼马,心头一沉。那马又小又瘦,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,脑袋几乎垂到两条前腿中间。它不仅背上满是马具磨出的伤痕,呼吸起来也不像健康的马。

“这马不怎么样,是吧?”瑞德咧嘴笑道,“一副很快就要死在车轴下的样子。但它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马啦。哪天我一定好好添油加醋地跟你讲讲我是在哪儿,以及如何偷到它的。而且,我还差点挨了枪子儿呢。只有对你的一片痴心,才能让我在事业如此如日中天之时,转而去当偷马贼——偷的还是这样一匹马。来,我扶你上车。”

瑞德接过她手里的灯,放在地上。前座不过一条横跨车厢的窄木板,瑞德将斯嘉丽整个抱起,一转身就放到了板子上。斯嘉丽整理着周围宽大的裙摆,暗自思忖:要是能做个瑞德这样强壮的男人,该多好啊!有瑞德在身旁,她什么都不怕,既不怕大火和爆炸声,也不怕北佬。

瑞德上车坐到她身旁,拿起了缰绳。

“噢,等一下!”斯嘉丽嚷道,“我忘了锁前门。”

他哈哈大笑,一甩缰绳,打在马背上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笑你啊!竟想把北佬锁在外面。”他说。马慢悠悠地勉强起步了。人行道上的那盏灯还亮着,投下一个小小的黄色光圈。随着他们渐行渐远,那光圈也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。

出了桃树街,瑞德就赶着这慢吞吞的马向西行。摇摇晃晃的车猛地一震,转入一条满是车辙的小路。突如其来的颠簸让玫兰妮不由得闷哼出声。黑乎乎的树木在头顶交织缠绕,两旁隐隐可见幽暗寂静的房屋,屋前的白色栅栏微光闪烁,仿佛一排排墓碑。狭窄的小路就像一条昏暗的隧道,但天上可怕的红光仍旧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幢幢黑影,犹如你追我赶的疯狂鬼怪。烟味越来越浓,叫嚷声、军队运输重车闷闷的辘辘声、士兵们坚实的脚步声,都随着灼热的微风从市中心飘来。瑞德猛地拽过马头,转向另一条街时,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。随即,就见烈焰带着浓烟,直冲西边天际。

“肯定是在炸最后一车弹药,”瑞德平静地说,“这帮蠢货,干吗不早上再炸啊!时间还有的是。唉,这下我们可惨了。我本想从市中心绕过去,或许就能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帮喝醉酒的暴民,平平安安地从西南角出城。可现在,我们只能从某处穿过玛丽埃塔街。我要是没猜错的话,刚才那场爆炸应该就在玛丽埃塔街附近。”

“我——我们非得穿过大火区域吗?”斯嘉丽颤抖着问。

“如果动作快点,或许不用。”瑞德说完,突然跳下马车,钻进一座黑乎乎的庭院。他带着一小截树枝回来了,接着便用它毫不留情地抽打那匹马满是擦伤的背。马笨拙拖沓地小跑起来,气喘吁吁、十分吃力。马车颠簸前行,车里的人就像铁锅里的爆米花般东摇西晃。小宝宝放声大哭,普利西和韦德被车厢挡板撞得四处瘀青,大喊大叫,玫兰妮却一声没吭。

离玛丽埃塔街越近,两旁的树就越稀疏。建筑物上腾起的火焰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天时更亮,房屋投下的恐怖黑影扭来扭去,犹如大风中沉船上疯狂翻飞的破帆。

斯嘉丽牙齿打战,但因为太害怕,她对此竟毫无所觉。虽然火焰的热度已经扑到他们脸上,她还是冷得发抖。这就是地狱,她已深陷其中。要是还能控制颤抖不已的膝盖,她肯定会跳下马车,顺着来时那条昏暗小路,一路尖叫着逃回佩蒂姑妈家躲起来。她缩得离瑞德更近,攥着他的胳膊,哆嗦着望向他,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自己。沐浴在邪恶的猩红火光中,他昏暗的侧影如古钱币上的头像般清晰分明,显得那样美丽、残忍、颓废。感受到她的碰触,他转过头,眼里闪烁的光芒,跟那火光一样吓人。在斯嘉丽看来,他似乎欢欣雀跃,又蔑视一切,仿佛对面前的景象开心不已,也好像很欢迎他们即将靠近的地狱。

“听着,”瑞德一只手按在皮带间的一把长筒决斗手枪上,说,“无论是谁,黑人也好,白人也罢,只要想从你那边爬上马车抢马,先给他一枪,我们再盘问。但看在上帝的分上,千万别失手打中马。”

“我——我有手枪。”她低声道,抓紧了膝上的武器,但心里其实非常肯定,若真到了生死关头,自己肯定不敢扣扳机。

“你有枪?哪儿来的?”

“查尔斯的。”

“查尔斯?”

“嗯,查尔斯——我丈夫。”

“亲爱的,你真有过丈夫吗?”瑞德悄声问道,轻轻地笑了。

他就不能正经点吗!就不能一门心思快快赶路吗!

“那你以为我儿子是怎么来的?”斯嘉丽恨恨地嚷道。

“噢,没有丈夫,也有其他办法啊——”

“你能不能闭嘴,快点赶路?”

眼看着就要到玛丽埃塔街了,他却突然拉住缰绳。车停在一间尚未烧着的货栈旁,隐没于阴影中。

“快!”斯嘉丽脑中只有这一个字。快!快!

“有士兵。”他说。

一小队士兵穿过着火的房屋。他们虽迈着行军的便步,却个个疲惫不堪,胡乱背着枪,垂着头,累得根本无法加快速度,也懒得在乎左右两边掉落的木头和周围的滚滚浓烟。他们都衣衫褴褛,已经没有能辨识军官和士兵的标志,只偶尔能看到一顶破军帽的帽檐上还别着枚带“C.S.A(1)”字样的花环状帽徽。很多人都光着脚,有的头上或胳膊上还裹着脏兮兮的绷带。他们无比沉默地走过去了,谁都没往左右看。要不是那坚定的行军便步,他们还真像一群鬼魂。

“好好瞧瞧他们,”瑞德嘲弄地说,“这样,日后就好对孙子孙女们说,你见过这光荣大业后卫部队的大撤退。”

斯嘉丽突然开始恨他,恨意如此强烈,甚至压过了内心的恐惧,令其显得卑微又渺小。她知道,自己和后面车厢里那些人的安全都得靠他,也只能靠他,但她恨他嘲笑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。她想起死去的查尔斯和或许已经死去的阿希礼,以及所有可能正躺在浅冢里慢慢腐烂的年轻士兵。生前的他们穿着灰军服,也是那般勇敢无畏啊!斯嘉丽忘了,自己也曾把他们当傻瓜。她说不出话,却狠狠瞪着他,眼里满是仇恨和厌恶。

最后几排士兵走过来了,末排那个枪托拖在地上的小个子士兵摇晃了几下身子,猛地站住脚,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同伴。那张肮脏的脸疲惫不堪、神情木然,显得他活像个梦游者。他个头几乎跟斯嘉丽一样小,矮得跟身上那杆枪差不多高。那张满面污垢的脸,连胡子都没长。斯嘉丽突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:这家伙顶多十六岁,肯定是地方志愿军,要么就是逃出学校的学生。

她看着看着,那男孩却慢慢弯了膝盖,倒在土路上。最后一排立刻有两人默默出列,朝身后的男孩走去。其中一个又高又瘦,一把黑胡子长至腰间。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和男孩的枪递给另一个人,然后俯下身,变戏法般轻松地将孩子背了起来。接着,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慢慢前行,肩膀因身上的重量而弯曲。虚弱的男孩像个被大人逗恼的小孩,尖声大叫:“放我下去,该死的!让我下去!我能走!”

大胡子什么也没说,沉重而缓慢地走着,直到转过街角,消失不见。

瑞德一动不动地坐着,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。他看着那队士兵远去,黝黑的脸上渐渐露出古怪忧郁的神色。突然,旁边传来一阵木料垮塌声,斯嘉丽看到一条细长的火舌蹿过货栈屋顶。而他们的马车,就停在这间货栈的阴影里。很快,各色火焰如三角矛旗和战旗般,耀武扬威地直冲云霄。浓烟灼痛了她的鼻子,韦德和普利西开始咳嗽,小宝宝也低低地打起喷嚏。

“噢,瑞德,看在上帝的分上,你疯了吗?快走!快走啊!”

瑞德没应声,却操起树枝,狠抽了一下马背,抽得那畜生朝前一冲。接着,马便竭尽全力地跑了起来,拉着车左摇右晃地穿过玛丽埃塔街。前方是条火焰隧道,路两旁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烧。就是这条并不长的窄街,一直通向铁路轨道。他们的马车一头扎了进去。一片比十几个太阳更炫目的火焰晃得他们眼花缭乱,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他们的皮肤,咆哮声、噼啪声和爆裂坍塌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,令人痛苦难当。仿佛要在这烈焰中永受煎熬时,他们又突然回到了半明半暗的夜色里。

马车冲过大街,颠簸着越过铁路。瑞德一路上都在机械地挥舞着树枝,坚毅冷峻的脸上却又透着几分心不在焉,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。宽阔的肩膀前倾,下巴翘起,脑中想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。大火烤得他满头满脸汗水涔涔,他却擦也不擦。

他们驶入一条又一条小街,从这条窄路转向另一条窄路。终于,斯嘉丽完全失去了方向,而咆哮的火焰,也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。瑞德还是一言不发,只是有节奏地抽打着马背。此刻,天际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,道路越来越黑,甚是吓人。斯嘉丽很想听他说说话,说什么都行,哪怕是嘲笑和挖苦。然而,他什么也没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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