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(2/2)
她这辈子还从未不戴帽子或面纱,直接暴露在阳光下,也从未不戴手套保护自己那双有小圆窝的白皙双手。但此时此刻,她却顶着烈日,赶着一辆病马拉的破车,大汗淋漓,又脏又饿,除了以蜗牛般的速度穿越这片荒地,再无其他办法可想。短短几周前,她还那般安稳舒服!不久前,她还跟其他所有人一样,认为亚特兰大永远不会陷落,佐治亚绝不会被入侵。可四个月前西北方的那片小小乌云,竟真的化为一场大风暴,接着又变成呼啸的龙卷风,卷过她的世界,将她卷出安乐窝,摔在这片鬼影幢幢的死寂荒地。
塔拉还在吗?或者说,它会不会也被这席卷佐治亚的狂风刮跑了?
斯嘉丽又抽了那疲惫的老马一下,想催它赶紧走。来回摆动的车轮似喝醉酒般,颠得他们东摇西晃。
空气中一片死寂。傍晚的阳光下,每一片曾经无比熟悉的田野和树林都苍翠而宁静,但这异乎寻常的宁静让斯嘉丽心生恐惧。那天,他们经过的每一座弹痕累累的空房子、看到的每一个守着焦黑废墟的荒凉烟囱,都让斯嘉丽的恐惧更添一分。从昨夜到现在,他们还没见到一个活人,或一只活着的动物。没错,沿路都是倒在地上、浑身肿胀、爬满苍蝇的死人、死马和死骡子,一个活物都没有。远处没有牛叫、没有小鸟啁啾,也没有风拂过树梢。打破这死寂的,只有疲惫的老马“啪嗒啪嗒”的脚步声和玫兰妮新生儿子虚弱的啼哭声。
乡村好似中了某种可怕的魔法。斯嘉丽不寒而栗地想:或者更糟,它就好比一位母亲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折磨后,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终于变得美丽而平静。斯嘉丽觉得,曾经熟悉的树林,如今肯定满是鬼魂。琼斯伯勒附近的战斗,可死了几千人呢。那些人的魂魄就在树林里。夕阳斜照在一动不动的树叶上,使树叶闪着令人恐惧的光。无论朋友,还是敌人,都睁着沾满鲜血和红土、呆滞而可怕的眼睛,盯着坐在摇晃马车上的她。
“妈妈!妈妈!”她喃喃着。要是能快些回到埃伦身边就好了!她只愿上帝降下奇迹,让塔拉庄园还在!她只愿能赶着马车穿过那条长长的林荫道,走进屋里,看到妈妈温和友善的面庞,让那双柔软、能干的手再次驱走她的恐惧!她只愿能攥着埃伦的裙裾,将脸埋进去。妈妈知道该怎么办。她不会让玫兰妮和她的孩子死掉。只需轻轻地嘘几声,她就能赶走所有鬼魂和恐惧。可是,妈妈病了,或许就快死了。
斯嘉丽抽了下老马有气无力的屁股。他们必须再快点!他们已经在这没有尽头的路上慢悠悠地跋涉了一整天,这天多漫长,多炎热啊!天很快就要黑了,他们又要孤零零地待在荒地。这意味着死亡啊!斯嘉丽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拽起缰绳,狠狠抽打马背。每动一下,她那酸痛不已的胳膊都火烧火燎地疼。
要是能回到塔拉和埃伦温柔的怀抱就好了。要是能卸下重担就好了。这担子太沉重,她年轻的肩膀真是无法承受啊!垂死的产妇、越来越虚弱的婴儿、自己饥肠辘辘的小儿子,还有一个受惊的黑奴。他们全都在她身上汲取力量、指望她的引导,全都将她挺直的脊背视为勇气的象征。然而,她没有勇气,仅有的力量也早已耗光。
无论抽打,还是拉缰绳,精疲力竭的马都没有任何回应,仍旧拖着脚蹒跚而行,踩到小石子就趔趄,身子摇摇晃晃,仿佛随时都会跪倒。然而,暮色降临时,他们终于踏上这漫长旅程的最后一段路。马车拐了个弯,出了那条小车道,转上主路。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!
从这儿往前看,隐隐可见一大排山梅花篱笆。这意味着从那儿开始,便是麦金托什家的产业。又往前走了点,斯嘉丽在一条橡树大道前勒住缰绳。这条主路伸出去的橡树大道,通向老安格斯·麦金托什的大宅。她透过越来越浓的暮色,朝两排古树间望去。一片黑暗。大宅或黑人棚屋都没有半点亮光。黑暗中,她极目远眺,隐隐辨出在这可怕的一天里渐渐熟悉的景象——两座高高的烟囱如巨大的墓碑,耸立在已成废墟的二楼,黑洞洞的破窗仿佛一只只呆滞的盲眼,弄脏了墙壁。
“有人吗!”她竭尽全力大喊,“有人吗!”
普利西惊恐万状地抓住她。斯嘉丽转头一看,发现这丫头都开始翻白眼了。
“斯嘉丽小姐,别喊啦!求你别喊啦!”她颤抖着声音喃喃道,“谁知道回应我们的是什么东西!”
“天哪!”斯嘉丽顿时一哆嗦,“天哪,她说得对,谁知道回应我们的是什么东西!”
她一抖缰绳,催马前行。麦金托什大宅的情况,让她最后一丝希望化为泡影。这天经过的所有种植园,都被焚烧殆尽、沦为废墟,再也无人居住。塔拉庄园也在这条路上,是军队所经之途,距此近半英里。塔拉肯定也被夷为平地了!她只能找到烧黑的砖块,看着星光照在没有屋顶的墙壁上。埃伦和杰拉尔德走了,妹妹们走了,嬷嬷走了,黑奴们也走了。天知道他们去了哪儿。到处都是这可怕的死寂。
她干吗要违背常识干蠢事?还拉上了玫兰妮和新生儿?就算死在亚特兰大,也比顶着烈日,在颠簸的马车里煎熬一整天,最后死在一片死寂的塔拉废墟上好吧?
然而,阿希礼把玫兰妮托付给她。“好好照顾她。”噢,那个美丽又心碎的日子,他在永远离开前跟她吻别!“你会照顾她的,对吗?答应我!”她答应了。干吗要被这个承诺束缚?如今阿希礼已经不在,这个承诺更是加倍束缚。即使筋疲力尽,她仍痛恨玫兰妮,痛恨那婴儿打破寂静的哭声。那哭声宛如小猫在叫,越来越微弱。可她已经许下承诺,现在,他们都归她管,甚至韦德和普利西,也归她管。只要还有力气、还能呼吸,她就得拼命为之奋斗。她本可以将他们留在亚特兰大,把玫兰妮送进医院,再也不管。但若真那么做了,无论今世还是来生,她都无法面对阿希礼,没脸告诉他自己撇下了他的妻儿,任其在陌生人中死去。
噢,阿希礼!今夜,她带着他的妻儿在这条鬼影幢幢的大路上艰苦跋涉时,他又在哪儿?他还活着吗?躺在罗克艾兰铁栅后的他,会想起自己吗?他会不会几个月前就得天花死了,如今正跟其他数百名邦联士兵一起,在某条长壕沟里渐渐腐烂?
附近的灌木丛突然传来一声响动,让斯嘉丽紧绷的神经差点断掉。普利西放声尖叫,一下子扑倒在车板上,把婴儿压在身下。玫兰妮虚弱地动了动,伸出双手去摸索宝宝。韦德捂住眼睛,瑟瑟发抖,吓得哭都不敢哭。接着,旁边的灌木丛被一双沉重的蹄子分开,一声低沉响亮的牛叫灌入他们耳中。
“原来是头奶牛啊。”斯嘉丽粗着嗓子,惊魂未定地说,“普利西,别跟个傻子似的。你压到宝宝,也把玫兰小姐和韦德吓坏啦!”
“是鬼。”普利西把脸埋在车板上,哼哼唧唧地说。
斯嘉丽不慌不忙地转过身,扬起树枝,就冲普利西背上抽了一下。她已精疲力竭、虚弱不堪,恐惧之下,简直无法容忍其他任何人的怯懦。
“蠢货,赶紧起来,”斯嘉丽嚷道,“不然,我就打你打到这根树枝被折断。”
普利西号啕大哭着抬起头,瞥向马车旁。果然是头奶牛。那红白相间的家伙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,站在那儿看着他们。它张开嘴,又低低地叫唤了一声,仿佛很痛苦。
“它受伤了吗?这叫声听起来不正常啊。”
“依我看,它是胀奶了,需要有人赶紧给挤挤。”普利西总算镇定了些,“这多半是麦金托什家的奶牛,被黑奴们赶进林子,才没落入北佬手中。”
“我们带它一起走,”斯嘉丽当即决定,“如此一来,宝宝就有奶喝了。”
“斯嘉丽小姐,我们怎么带上它呀?我们不能带着一头奶牛上路啊。母牛要是最近没挤过奶,也没什么用。它一定是**都要胀破了,才这么哞哞叫。”
“既然你这么懂,那就把衬裙脱下来撕成条,把它拴在车后。”
“斯嘉丽小姐,要知道,我都一个月没穿过衬裙啦。就算穿了,我也不会把它用在牛身上啊。我见了牛就怕。”
斯嘉丽放下缰绳,撩起自己的裙子。裙下的蕾丝花边衬裙,已是她最后一件完整漂亮的衣服。她解开腰带,把衬裙脱下来,双手揉搓那轻柔的亚麻褶边。这是瑞德最后一次穿越封锁线,从拿骚给她带回来的。她花了一星期,才做出这条衬裙。此刻,她却坚决地抓起褶边就撕,还放进嘴里咬,终于弄开一道口子,撕下一根长布条。她死命地咬,双手一起撕,衬裙终于变成一堆布条。然后,她又把布条一根根地系起来,直弄得起泡的双手流出血,手指也累得不住颤抖。
“把这个拴到它角上。”斯嘉丽命令道,普利西却畏缩不前。
“斯嘉丽小姐,我怕奶牛。我从没管过牛,我不是下地干活的黑奴,是屋里的使唤丫头。”
“你这蠢黑鬼,爸爸那天犯的最大错误,就是把你买下来,”斯嘉丽累得已经发不出火,慢吞吞地说,“我这胳膊要是有劲了,非抽死你不可。”
然后,她想起自己刚才说了“黑鬼”这个词。妈妈可不喜欢这词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