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(2/2)
晚饭时,玫兰妮迫使自己一改往日羞怯,几乎算得上活泼大方。她跟一个独眼士兵有说有笑,就差没调情了。那士兵也加倍殷勤,以回报她的厚爱。斯嘉丽知道玫兰妮这么做,身心都得付出巨大努力,因为她面对男人向来羞怯难当。而且,她身子远未恢复,还硬说自己好了,干的活甚至比迪尔西还多。但斯嘉丽知道她还虚弱,每次一提什么东西就脸色发白,费劲干了什么活后,就会突然坐下去,仿佛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。但今晚,她跟苏埃伦和卡伦一样,使尽浑身解数,就为让士兵们过一个快活的平安夜。只有斯嘉丽,并不因来了客人而高兴。
晚餐时,士兵们拿出各自的烤玉米和熏猪肉,嬷嬷又送上了干豌豆、炖干苹果和花生。难怪他们连连宣称这是数月来最丰盛的一顿饭。斯嘉丽看着他们吃,心里很不舒服。他们吃下的每一口食物,都让她吝惜不舍。同时,她也提心吊胆,生怕波尔克昨天才宰掉的一只猪崽被他们发现。此刻,猪崽就吊在配餐室里。斯嘉丽已经严厉警告过全家人,谁要是敢向客人提一句猪崽的事,或说起它那些平安待在沼泽地猪圈的兄弟姐妹,她就挖掉谁的眼珠子。那帮恶鬼一顿就能吃掉一只猪崽。而且,他们若知道还有活猪,非得把它们都征作军粮不可。斯嘉丽也很担心奶牛和马,后悔不该把它们拴在牧场边的林子里,没藏进沼泽。军需队若征走她的牲口,塔拉庄园很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。那些东西都是无可替代的呀。至于军队吃什么,她才不关心。就让军队自己养活自己吧,他们总能想到办法的。而她要养活自己这一家人,已经够难的了。
士兵们从背包里掏出“通条卷”当甜点。斯嘉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邦联军队食品,关于它的笑话简直跟虱子一样多。这种烤焦的螺旋形食品很像木头,士兵们怂恿斯嘉丽尝尝。她咬了一口,才发现被烟熏黑的表皮下,原来是没加盐的玉米面包。士兵们把自己分到的玉米面加水调好,能弄到盐时也会加一点。然后,他们便把面糊裹到枪的通条上,裹得厚厚的,放到营火上烤。这东西像冰糖一样硬,如锯末般毫无滋味。斯嘉丽只咬了一口,就匆匆塞还给他们,引得众人一阵哄笑。斯嘉丽与玫兰妮目光对视,看两人神色,分明都是相同的想法:“如果只吃这种东西,他们可怎么打仗?”
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,就连坐在首席、心不在焉的杰拉尔德,也在浑浑噩噩间唤起些许身为主人该有的礼仪,还扯出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。男人们聊天,女人们就微笑着恭维。不过,斯嘉丽突然转向肯尼迪,想问问佩蒂帕特小姐的情况。但一看到他脸上的表情,她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。
弗兰克的目光已经从苏埃伦身上移开,正在屋里四下打量,先瞧瞧杰拉尔德那双孩子般困惑的眼睛,然后看看没有地毯的地面,接着逐一打量那没有任何装饰品的壁炉,弹簧松了,垫衬也被北佬刺刀划破的沙发,餐具柜上方开裂的镜子,劫掠者来之前挂过画像,如今矩形印记仍未褪去的那块墙面,为数不多的几样餐具,姑娘们身上细细补缀过的旧衣裳,以及韦德身上那件用面粉袋做的苏格兰褶裥短裙。
弗兰克想起战前的塔拉庄园,脸上现出痛心之色,神情间隐含着某种疲惫又无力的愤怒。他爱苏埃伦,喜欢她的姐妹,敬重杰拉尔德,也真心喜爱这座种植园。舍曼的军队横扫佐治亚后,弗兰克骑马到州内各处征收补给时,也曾见过很多骇人的场面。然而,那些情景都不如塔拉此刻给他的感触深。他想为奥哈拉家,尤其是苏埃伦做点什么,可他什么都做不了。于是,他下意识地咂着嘴,同情地摇晃起满脸络腮胡子的脑袋,却正好撞上斯嘉丽的目光。看到后者骄傲又愤怒的眼神,他赶紧垂下眼帘,尴尬地看向自己的盘子。
姑娘们渴望得到消息。亚特兰大陷落后,邮政服务就停了。四个月来,她们完全不知道北佬到哪儿了、邦联军队情况如何,也不知道亚特兰大和老朋友们怎么样了。弗兰克因为工作跑遍全州,消息简直跟报纸一样灵通,或者甚至还能胜过报纸。因为从梅肯北部到亚特兰大,他几乎每个人都认识,要么就跟他们沾亲带故。所以,报纸向来忽略的私人趣闻,他多少还是能提供一些。为掩饰被斯嘉丽撞破的尴尬,弗兰克赶紧开始传达新闻。他告诉众人,邦联军队在舍曼离开亚特兰大后,重新占据该城。但这场胜利毫无价值,因为全城都被舍曼烧光了。
“但我离开那晚,亚特兰大不就烧了吗?”斯嘉丽不解地大声问道,“应该就是我们的人烧的!”
“噢,不,斯嘉丽小姐!”弗兰克震惊地嚷道,“我们从不烧自己的城市,何况城中还住着我们的百姓!你看到的,只是起火的军需仓库和物资。我们不想让那些东西落入北佬手中。我们还烧了铸造厂和弹药库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舍曼占领城市时,房屋和商店都完好无损,他还让自己那些兵住进去了呢。”
“那百姓怎么样了?他——他杀人了吗?”
“杀了一些,但不是枪杀的,”那个独眼士兵愤怒地说,“他的部队一进城,他就告诉市长让全城百姓撤离,一个活人也不让留。很多老人经不起奔波,不少病人也不宜挪动。还有些太太小姐——她们也不宜挪动。当时那场暴风雨真是史无前例地大呀,可舍曼还是把成百上千人赶出了城,扔在拉夫雷迪附近的林子里。然后,那家伙还捎信给胡德将军,叫他把百姓领走。结果,很多人受不住这种折磨,得肺炎死了。”
“噢,他干吗要那样?百姓又伤害不到他。”玫兰妮嚷道。
“他说他的人马要在城中休息。”弗兰克道,“他们休整到十一月中,接着便突然撤离,走时点了把火,把全城烧得精光。”
“噢,不会都烧光了吧!”姑娘们惊愕地大声问道。
那座她们熟悉的热闹城市,那座满是百姓和士兵的城市就这么完了,简直难以置信。树荫下那一座座漂亮的房子、那么多大商店和漂亮旅馆……肯定不可能全没了!玫兰妮那样子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泪来。那可是她出生的城市,是她唯一的家呀。斯嘉丽也心下一沉,因为除了塔拉,她最爱的就是亚特兰大。
“呃,差不多没了。”弗兰克看到她们的表情,不安地连忙找补,并努力摆出一副快活的神色,因为他可不想让女人难过。每次女士们不开心,他也不开心,还觉得甚是无助。他没勇气把最糟糕的情况告诉她们,还是由别人来说吧。
邦联军队重新进入亚特兰大时看到的悲惨景象,他一句都没敢说。大量焦黑的烟囱立在废墟上,烧了一半的垃圾和一堆堆坍塌下来的砖块堵住了街道,老树被火烧死,焦黑的枝干在寒风中倒了一地。弗兰克想起当时的场景让他多难受,想起邦联士兵见到城市废墟时的咒骂。他希望女士们永远不知道墓地被洗劫的惨事,她们若知道了,肯定一辈子都恢复不过来。查尔斯·汉密尔顿和玫兰妮的父母都葬在那儿。那座墓地的惨状,弗兰克如今想起来,仍觉得犹如噩梦。北佬士兵砸烂有拱顶的墓穴,挖开坟墓,搜寻陪葬的珠宝。他们打劫死人,卸下棺木上的金银名牌、银饰品和银把手。骸骨和尸体乱七八糟地扔在劈开的棺木里,就那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真是可怜至极。
弗兰克也没法告诉她们猫狗的情况,因为女士向来宝贝宠物。既然主人都被那般粗暴地赶出了城,那数千只饥饿的小动物当然也无家可归。弗兰克也爱猫狗,所以看到它们的境遇,震惊丝毫不亚于目睹墓地的情景。动物们惊骇万分、饥寒交迫,变得跟林中兽般野性十足。强壮的攻击弱小的,弱小的等待更弱的断气,自己好拿尸体果腹。一片废墟的城市上方,红头美洲鹫叼起一具具美丽而不幸的小尸体,玷污了冬日天空。
弗兰克搜肠刮肚,想找些温和点的消息,也好让姑娘们心里好受些。
“有些房子还在,”他说,“建在开阔的空地,离其他房子还有段距离的那些都没着火。教堂和共济会会堂都在,还有几间店铺也还在。但商业区、铁路沿线和五角广场……唉,姑娘们,那部分全都被夷为平地了。”
“这么说,”斯嘉丽苦涩地嚷道,“查尔斯留给我的那间货栈,就是铁路边的那间……也没了?”
“如果靠近铁路,那就没了,但——”他突然笑了。之前怎么忘了这事?“振作起来,姑娘们!你们佩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呢。虽然遭到一些破坏,但它还在。”
“噢,它是如何逃过一劫的?”
“呃,那是板岩屋顶的砖砌房。全亚特兰大,只有她家是板岩屋顶吧。我猜,估计正因为如此,火星落在上面才没烧起来。而且,它是城北最后一座房子,那边火势不怎么猛。当然,驻扎在屋里的北佬拆了不少东西,他们甚至把护墙板和红木楼梯扶手都拆下来当柴烧了。但是,没关系啦!房子大体上还好。上周我在梅肯见到佩蒂小姐时……”
“你见到她了?她怎么样?”
“很好。很好。我告诉她房子还在时,她立马决定回去。也就是说——如果那个老黑奴彼得让她回去的话。很多亚特兰大人都回去了,因为他们很担心梅肯也会出事。舍曼虽然没有占领梅肯,但人人都怕威尔逊的突击队很快就会到达。他可比舍曼更坏。”
“但如果房子都没了,他们回去岂不是太傻!住哪儿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