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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个嘛……”斯嘉丽吃了一惊,道,“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嬷嬷目光锐利地盯着她。斯嘉丽小时候做错事找借口搪塞时,嬷嬷就总这么盯着她,似乎要看穿她的心思。斯嘉丽不情愿地垂下眼,第一次为自己非要做的这件事感到羞愧。
“所以,你需要一条崭新的漂亮裙子去借钱。这话听着可不太对。而且,你还不说要跟谁借。”
“我就是不说,”斯嘉丽气鼓鼓地道,“这是我的事。你到底给不给我窗帘,帮不帮我做裙子?”
“做,做!”嬷嬷柔声道。这突如其来的屈服反而令斯嘉丽起疑,“我帮你做。这帘子的缎面里衬可以做条衬裙,花边拆下来也够给衬裤镶边。”
嬷嬷把天鹅绒窗帘递还给斯嘉丽,脸上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。
“斯嘉丽小姐,玫兰小姐会跟你一起去亚特兰大吧?”
“不,”斯嘉丽断然否定,突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,“我一个人去。”
“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!”嬷嬷坚决地说,“但我要跟你和你的新裙子一起去。没错,小姐,一步都不离开你。”
斯嘉丽立刻想到去亚特兰大的途中或自己跟瑞德说话时,嬷嬷这个沉着脸的年长女伴像那又黑又大的三头刻耳柏洛斯(1)般站在背后的模样。她又扯出一个微笑,一只手按在嬷嬷胳膊上。
“好嬷嬷,想陪着我、帮助我,你真是太好了。可这儿的人离了你,怎么活呀?要知道,塔拉全得靠你管着呀。”
“哼!”嬷嬷道,“斯嘉丽小姐,别拿好听的话来哄我。从给你垫第一块尿布起,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啦!我说了要跟你去亚特兰大,就非去不可。如果让你一个人去那到处都是北佬和自由黑鬼的地方,埃伦小姐躺在坟墓里都没法安心。”
“可我会住在佩蒂帕特姑妈家呀。”斯嘉丽急忙道。
“佩蒂帕特小姐是个好女人,但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懂,其实不见得。”嬷嬷威严庄重地转过身,结束谈话,站在走廊开始嚷嚷,声音大得墙板、地板都在震动。
“普利西,丫头!赶紧去阁楼,把斯嘉丽小姐那盒衣服纸样拿来。再找把好用的剪刀。动作快点,可别一晚上都找不来。”
“糟糕,”斯嘉丽沮丧地想,“我很快就要被一条‘寻血犬’跟上了!”
吃过晚餐,桌子收拾干净后,斯嘉丽和嬷嬷在餐桌上摊开纸样,苏埃伦和卡伦忙着拆窗帘的缎面里衬,玫兰妮则拿了把干净毛刷,清理天鹅绒上的灰尘。杰拉尔德、威尔和阿希礼坐在屋里一边抽烟,一边笑看着女士们忙碌。斯嘉丽身上那股快活兴奋劲儿似乎也感染了所有人,但大家都搞不懂她在兴奋什么。斯嘉丽两颊泛红,眼里闪光,不住大笑。她的笑声让大家都很开心,因为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听到她笑得如此开怀。杰拉尔德尤其高兴,目光跟着斯嘉丽轻盈的身子在屋里转来转去,眼里的迷蒙之色也比平时少了些。女儿每次走到触手可及之处,他都要赞许地拍拍她。姑娘们都兴奋得像是要参加舞会般,又是拆,又是剪,仿佛是在为自己赶制晚礼服似的。
斯嘉丽要去亚特兰大借钱,如有必要,还得把塔拉抵押出去。但抵押究竟是什么意思?斯嘉丽说,他们可以用明年收获的棉花还账,还完还有结余。她说得那般斩钉截铁,所以大家也想不出还有何可问的了。而问起要跟谁借钱时,她调皮地回了句“半路上截住管闲事的”,逗得众人哈哈大笑,纷纷打趣她是不是有个百万富翁朋友。
“肯定是瑞德·巴特勒船长。”玫兰妮俏皮地道,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。这话多荒唐,谁不知道斯嘉丽最痛恨瑞德,提起此人,哪回不骂一句“卑鄙无耻的瑞德·巴特勒”?
可斯嘉丽没笑。阿希礼看见嬷嬷飞快地瞥了斯嘉丽一眼,眼里尽是防备时,也突然止住笑。
苏埃伦受相聚气氛影响,大方地拿出自己那个虽有些破旧,却依然漂亮的爱尔兰花边领。卡伦则非要让斯嘉丽穿她的便鞋去亚特兰大,因为塔拉上下,就数她这双鞋最像样。玫兰妮恳求嬷嬷留够天鹅绒碎片,让她补补自己那顶破软帽,还说如若不然,家里那只老公鸡就最好赶紧钻进沼泽,否则它那漂亮的古铜色和墨绿色尾羽就要不保了。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。
斯嘉丽看着众人翻飞的手指,听着他们的笑声,只能把苦涩和鄙夷深藏心底。
“他们根本不知道我、他们自己或整个南方在经历什么,还以为不管世事如何,就因为他们姓奥哈拉、威尔克斯、汉密尔顿,便不会遇到什么灾难,甚至那些黑人也这么想。噢。全是蠢货!他们永远弄不明白,还会抱着旧思想,如往常那般生活下去,不为任何事改变。玫兰虽能穿着破烂、下地摘棉花,甚至帮我杀掉一个男人,但她不会改变。她始终是羞涩、有教养的威尔克斯太太,一位完美的女士!阿希礼可以目睹死亡和战争,可以受伤、被关进监狱、几乎一无所有地回家,但他仍是从前那个十二橡树园的绅士。威尔不同,他知道事物的真相。不过,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东西可失去的人。至于苏埃伦和卡伦——她们以为眼下的一切都是暂时的。因为觉得这一切很快都会结束,所以她们也不会改变自身,去适应新情况。这些人觉得上帝即将为了他们降下奇迹。不,上帝不会。此处唯一能盼来的奇迹,就是我要去瑞德·巴特勒身上找的奇迹……他们不会改变。或许,他们是不能改变。只有我变了——如果可以,我又何尝想变?”
最后,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厅,关上门,好开始试衣。波尔克把杰拉尔德扶上楼睡觉,前厅便只留下阿希礼和威尔。两人默默地在灯光下待了会儿,威尔嚼着烟草,活像头平静的反刍动物。不过,他那张和善的脸,远远称不上平静。
“这是要去亚特兰大呀,”终于,他慢悠悠地说,“我不赞成,一点也不赞成。”
阿希礼飞快地瞥了威尔一眼,又看向别处,虽什么都没说,却暗暗思忖威尔是否也有他心中那份可怕的疑虑。不可能啊。威尔不知道今天下午在果园发生的事,更不会知道那事如何将斯嘉丽逼入绝境。威尔也没注意到有人提到瑞德·巴特勒时,嬷嬷的脸色。再说,威尔既不知道瑞德有钱,也不知道他声名狼藉。至少,阿希礼觉得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事。但自从回到塔拉,阿希礼也渐渐发现威尔跟嬷嬷一样,似乎不需他人告知,就能预先料准很多事。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祥之物,但究竟是什么,阿希礼既说不清,也无力将斯嘉丽解救出来。那天晚上,斯嘉丽没看他一眼,而她那般兴高采烈的欢快神情,简直令他害怕。而他疑心的事太过可怕,完全无法宣之于口。哪怕是真的,他也无法当面问她,否则就是对她的侮辱。他攥紧拳头。她忧心的所有事,他都无权过问。今天下午,他就被永久剥夺了这项权利。他帮不了她。没人帮得了她。但想起嬷嬷裁剪天鹅绒窗帘时的坚定神情,他又有些安慰。无论斯嘉丽愿意与否,嬷嬷都会照顾她。
“全怪我,”阿希礼绝望地想,“是我把她逼到这一步的。”
他想起今天下午她转身离开时,那副挺起肩膀昂着头的倔强模样,顿时整颗心都扑到了她身上,既为自己的无力而痛苦,也为钦佩她而伤心。他知道,她的字典里肯定没有“英勇”二字,自己若对她说她是他见过最英勇的人,她定会目瞪口呆、一片茫然。每每想起她的英勇,他都会将很多真切美好的品质加诸她身上,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。他知道,无论生活如何变化,她都能欣然接受;无论遇到何种困难,她都能以坚强的意志勇敢应对、绝不认输。哪怕看到失败已成定局,也会奋战到底。
但四年来,他见过其他不肯认输的人,见过英勇无畏、明知灾难已注定,还欣然前往的人。然而,等待他们的终归是失败。
他盯着前厅阴影下的威尔,心想自己从未见过斯嘉丽·奥哈拉这样英勇的人。她竟穿着用母亲天鹅绒窗帘改制的裙子,插上公鸡尾羽,就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。
(1)守卫冥府入口,有三个头的猛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