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(2/2)
生一个孩子多容易,但失去一个孩子多痛苦啊!奇怪的是,知道自己无法生下这个孩子,为何如此心痛?更奇怪的是,这是第一个她真正想要生下的孩子。她努力思考自己为何想生下他,却累得没法思考。她的脑子太累了,除了对死亡的恐惧,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。死神就在这个房间,她却没有力气去面对他,将他击退。她害怕,多希望有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,握住她的手,在她积攒起足够力量自己抗争前,替她击退死神。
愤怒被疼痛消弭,她很希望瑞德能陪着自己。可他不在,她又不想差人去喊他。
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他在楼梯口阴暗的过道上抱起她,脸色煞白、满面惊恐,声音沙哑地喊嬷嬷。然后,她隐约记得自己被抱上楼,随即便陷入一片黑暗。再往后就是疼,越来越疼。房间里闹哄哄的,有佩蒂帕特姑妈的抽噎声,有米德医生气急败坏的命令声,还有人匆忙上下楼梯和踮着脚穿过楼上走廊的声音。接着,她仿佛看见一道炫目的亮光,明白自己就要死了。恐惧突然让她想尖声喊出一个名字,然而,出口的尖叫也不过是微弱的低喃而已。
但黑暗中,这悲苦的低喃立刻引来回应,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床边传来,仿佛唱催眠曲般哄道:“亲爱的,我在呢。我一直都在这儿。”
当玫兰妮拉起她的手,轻轻贴在自己凉凉的面颊上,死神和恐惧便悄然退去了。斯嘉丽努力转头去看她的脸,却动不了。玫兰在生孩子,北佬就要来了。全城都着了火,她得快点,再快点。可玫兰在生孩子,她快不了啊。她必须守着她,直到孩子生下来。她要坚强,因为玫兰还需要她的支持。玫兰很疼——仿佛有火烫的钳子在夹她,有钝刀子在割她,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袭遍全身。她得握住玫兰的手。
但毕竟还有米德医生。他来了,虽然车站的士兵也很需要他,但他还是来了。因为她听见他说:“她在说胡话呢。巴特勒船长在哪儿?”
那晚时而一片漆黑,时而又亮起来。一会儿是她在生孩子,一会儿又是玫兰妮在大喊大叫。但玫兰一直都在身边,她的手好凉,但她既没有无谓焦躁,也没有像佩蒂姑妈一样哭哭啼啼。斯嘉丽每次睁开眼睛,唤一声“玫兰?”,她都会立刻应声。斯嘉丽也常常轻唤:“瑞德……我想要瑞德”,但随即又如梦初醒般记起瑞德并不想要她,瑞德那张脸跟印第安人一样黑,讥讽人时露出一口白牙。她想要他,他却不想要她。
有一次,她唤了声“玫兰?”,却听见嬷嬷说:“是我,孩子。”嬷嬷往她额头上放了块冷毛巾,她烦躁地喊了一遍又一遍“玫兰——玫兰妮”,但等了很久玫兰妮也没来。因为玫兰妮正坐在瑞德床边。瑞德喝醉了,瘫倒在地,头埋在玫兰妮膝上呜咽。
玫兰妮每次走出斯嘉丽房间过来看瑞德,都能瞧见他房门大开,人就坐在**,眼巴巴地望着走廊对面的房门。他的房间凌乱不堪,四下都是雪茄烟头和一盘盘碰都没碰过的饭菜。床铺没有整理,也乱糟糟的。他就坐在**,没完没了地抽烟。他没刮胡子,整个人似乎突然就憔悴了。每次看见玫兰妮,他并不开口问什么。玫兰妮往往也只在门口站一会儿,转达一下最新情况:“抱歉,她更严重了。”或“不,她还没问起你。你瞧,她还在说胡话。”要么就是“巴特勒船长,你绝不能放弃希望。我给你端杯热咖啡,再弄点吃的来吧。你这样会生病的”。
玫兰妮虽然精疲力竭,昏昏欲睡,几乎什么都没法思考,心中却依然很同情瑞德,很为他难过。大家怎能说那么多坏话?怎能说他残忍、缺德、对斯嘉丽不忠呢?他就在她面前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,那张脸多痛苦啊!玫兰妮虽然累,但每次从病房过来报信,她都会尽量对他更好些。他看起来就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,也像一个突然发现周遭都充满敌意的孩子。然而,对玫兰妮来说,每个人都像孩子。
不过,她终于开心地去他房间,想告诉他斯嘉丽好转的消息时,却让她大吃一惊。床头柜上的威士忌还剩半瓶,屋里的气味浓烈刺鼻。他抬起头,目光炽热地看着她,虽尽力控制,下巴仍止不住地颤抖。
“她死了?”
“噢,没有。她好多啦。”
他叹了声“噢,上帝”,就双手掩面,宽阔的肩膀不停地哆嗦,就跟在打寒战一般。玫兰妮同情地看着他,发现他在哭,心中的怜悯顿时变成惊恐。玫兰妮从没见过男人哭,尤其瑞德这样文雅温和、喜欢嘲弄别人、始终信心十足的男人。
他绝望的哽咽声把玫兰妮吓坏了。她惊恐地觉得他应该是喝醉了,而她最害怕醉汉。可他抬起头,她只瞥了那双眼睛一下,就飞快地踏进屋,轻轻带上门,径直走到他身边。虽然从未见过男人哭,但她安慰过很多哭泣的孩子。玫兰妮还没回过神,已经坐在床边。瑞德瘫倒在地,头埋在她膝上,双手疯狂地攥着她,攥得她发疼。
她抚摩着那一头黑发,温柔地安慰道:“没事了!没事了!她好起来了。”
听到这话,瑞德便抓得更紧了,同时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,声音沙哑,仿佛面对着一座永远不会泄密的坟墓,生平第一次无情地剖析自我,将一切都展露在玫兰妮面前。起初,玫兰妮完全听不明白,只是慈母般静静听着。他说得断断续续,头在她膝上越埋越深,手紧紧攥着她的裙褶。他的声音时而模糊沉闷,时而清晰得刺耳。他在忏悔,言辞激烈、毫不留情、态度谦卑。有时,他说的那些事,就连女人也从未跟玫兰妮提过。玫兰妮被某些私密之事羞得满脸通红,不由得庆幸他埋着头。
她像哄小博一样拍着他的头说:“嘘!巴特勒船长!你不该跟我说这些!你太反常啦,嘘!”可瑞德还是说个不停,紧紧攥着她的裙子,仿佛那就是生命的希望。
瑞德谴责自己做过的那些事,玫兰妮一点都听不懂。他还嘟囔着贝尔·沃特林的名字。然后,他突然用力摇晃着她,大喊道:“是我杀了斯嘉丽,是我杀了她。你不明白。她不想要这个孩子,而且——”
“赶紧闭嘴!你太反常了!不想要孩子?每个女人都想要孩子——”
“不!不!你想要孩子,可她不想。不想要我的孩子——”
“住口!”
“你不懂。她不想要我的孩子。这——这个孩子——都是我的错。我们早就不同床了——”
“嘘,巴特勒船长,跟我说这些不合适——”
“我喝醉了,整个人都疯了,就想伤害她——因为她伤害了我。我想——于是我就做了——可她不想要我。她从来都不想要我。从来都不想要。我努力了——我很努力,但是——”
“噢,求你了!”
“我不知道她怀孕了,直到那天——她从楼梯上摔下来。她不知道我在哪儿,没法写信告诉我——可她就算知道,也不会写信。我跟你说——我跟你说,我若知道这事,不管她想不想让我回家,我肯定都会立刻赶回来……”
“噢,没错,我知道你一定会!”
“上帝,这几个星期我真是疯了,疯疯癫癫、烂醉如泥!她站在楼梯上告诉我这事,可我做了什么?说了什么?我笑话她,说:‘开心点,不然很可能流产。’她就——”
玫兰妮的脸倏而煞白。她惊恐地瞪大眼睛,看着在自己膝上痛苦扭动的黑脑袋。午后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进来,她突然发现,他那双褐色的手多么粗大结实啊,手背上黑色的汗毛也那般浓密。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。这双看起来如此凶恶无情的手,却这般软弱无助地拉扯着自己的裙子。
他会不会是听信了斯嘉丽和阿希礼那个荒谬的谣言,所以心生嫉妒?没错,丑闻爆发后,他立刻就出了城。可——不,不可能。巴特勒船长出行向来突然。他不可能相信那些流言蜚语。他多理智啊。若真是因为那事,他还不一枪崩了阿希礼?不然,他至少也会找阿希礼讨个说法?
不,不可能是因为那事。他就是喝醉了,精神过于紧张,满脑子胡思乱想,就像神志失常的人一样,满嘴胡话罢了。男人跟女人一样,精神过于紧张也会承受不住。他准是有什么烦心事,或许跟斯嘉丽小吵了一架,却把问题放大化了。或许,他说的某些可怕之事是真的,但肯定不可能都是真的。噢,最后一件事肯定不是真的!没人会对心爱的女人说出那样的话,他是爱斯嘉丽的呀。玫兰妮从未见识过邪恶和残忍,如今头一次见识到,却又觉得不可思议、无法相信。他就是醉了、病了,而生病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哄着。
“好啦!好啦!”她轻声哄着,“嘘,别说了。我都懂。”
瑞德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她,狠狠甩开她的手。
“不,天哪,你不懂!你什么都不懂!你——你太善良,善良得不可能懂这些。虽然你不相信,但我说的都是真的。我就是个卑鄙小人。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做吗?我疯了,嫉妒得发了疯。她从来都不在乎我。我以为自己能让她在乎,可她从来都不在乎。她不爱我,从来没爱过。她爱的是——”
他热切激动、满眼醉意地盯着她,突然不说了,大张着嘴,仿佛这才头一次明白自己在跟谁说话。玫兰妮的脸色苍白紧张,眼睛却坚定、甜美,充满怜悯和怀疑。那双眼清澈宁静,柔和的褐眸深处一派天真单纯。他仿佛迎面挨了一记耳光,酒劲都消退了不少,狂乱的思绪瞬间停滞,连带即将出口的话也戛然而止。他嘟囔了几声,眼睛不再看她,眼皮飞快地眨着,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。
“我是个无赖,”他喃喃着,脑袋再次疲惫地落到她膝上,“但也不是太无赖。就算我告诉你,你也不会相信我的,对吧?你太善良,善良得不可能相信我。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善良的人。你不会相信我的,对吧?”
“嗯,我不会相信你。”玫兰妮又开始抚摩他的头发,安慰道,“她会好起来的。好啦,巴特勒船长!别哭了!她会好起来的。”
(1)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联盟军将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