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章(2/2)
“玫兰小姐,瑞德先生疯——疯了。他不让我们安葬小小姐。”
“疯了?噢,嬷嬷,不会吧!”
“我可没撒谎,这事千真万确。他不让我们把孩子下葬,他亲口对我说的,说完还不到一个钟头呢。”
“可他不能——他不是——”
“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嘛。”
“可为什么——”
“玫兰小姐,我就什么都跟你说了吧。这话本不该对任何人说,但你是自家人,我也只能跟你说。我把一切都告诉你。你知道他有多疼那孩子。无论黑人白人,我从没见过有谁那么疼孩子的。米德医生告诉他孩子摔断了脖子,他立马发了疯,抓起枪就冲出去把那匹小马驹打死了。天哪,看那模样,我真怕他也开枪把自己打死。斯嘉丽小姐晕过去了,我当时正忙着照顾她。左邻右舍全来了,屋里屋外都是人。瑞德先生抱着孩子,我想洗洗那张小脸上的血迹他都不让。后来,斯嘉丽小姐醒了过来。我就想:谢天谢地,他们终于可以互相安慰一下了。”
嬷嬷又流下泪来,这次,她却连擦都顾不上擦。
“可斯嘉丽小姐一醒来就冲进瑞德先生的房间,冲抱着邦妮小姐的他放声大喊:‘你杀了我女儿,你还我女儿。’”
“噢,不!她不会说这话!”
“没错,她就是这么说的。她说:‘你杀了她。’瑞德先生活像条挨了鞭子的猎狗,可怜极了。瞧他那模样,我也忍不住哭了。我说:‘把孩子交给嬷嬷吧,可不能让我的小小姐听到这些啊。’我从他怀里接过孩子,抱到她的屋子里梳洗。其间,我听到他们吵架,那些话简直让我全身的血都凉了。斯嘉丽小姐骂瑞德先生是谋杀犯,说就是他让孩子跳那么高的栏,才害她送了命;瑞德先生说斯嘉丽小姐从不关心邦妮小姐,也不关心另外两个孩子……”
“嬷嬷,别说了!别再对我说这些。你跟我说这些话不合适!”玫兰妮叫嚷起来,嬷嬷话中描绘的那些场景令她的心阵阵发紧。
“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,但我心里憋得慌,也不知道可以跟谁说。后来,瑞德先生自己把孩子抱去了殡葬处,随后又抱了回来,把她放在他房间的那张小**。斯嘉丽小姐说该放进客厅里的棺材时,瑞德先生那样子简直像要动手打她。他立刻冷冰冰地甩下一句‘她就该留在我的房间里’。然后,他回头冲我说:‘嬷嬷,我出去一下,你确保她留在这儿。’”他骑马出了门,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。他进屋时,我瞧出他喝了不少,但仍像平时一样,并没有东倒西歪。他一冲进来就朝楼上跑,甚至没跟斯嘉丽小姐、佩蒂小姐或屋里在场的太太们说一句话。他推开自己的房门就扯着嗓子喊我。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,瞧见他站在床边。屋里很黑,百叶窗都拉下来了,我几乎看不清他在哪儿。
“他凶巴巴地冲我吼:‘拉开百叶窗,这里太黑了。’我急忙拉开百叶窗,发现他盯着我瞧。天哪,玫兰小姐,他那模样怪极了,吓得我膝盖都软了。然后他说:‘拿灯来,多拿几盏。把这儿照亮。不准拉窗帘,也不准把百叶窗放下来。你们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吗?’”
玫兰妮惊恐地瞪大双眼,与嬷嬷四目相对。嬷嬷不祥地点了点头。
“他就是那么说的:‘邦妮小姐怕黑。’”
嬷嬷浑身颤抖。
“我拿了十二根蜡烛上去,他说了声‘出去’,就把门锁上了,坐在里头守着小小姐。斯嘉丽小姐拼命拍门喊他,他也不开门。就这样过了两天。他压根不提下葬的事,只早晨锁好门就骑马进城,太阳下山后醉醺醺地回来,然后又把自己锁在屋里,不吃也不睡。现在,他妈妈老巴特勒太太从查尔斯顿赶来参加葬礼,苏埃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来了,但瑞德先生谁都不理。唉,玫兰小姐,这可真糟糕!看样子还会越来越糟,人家要开始说闲话啦。”
“今天傍晚,”嬷嬷顿住,又用手擦了擦鼻子,“今天傍晚,斯嘉丽小姐在楼上走廊碰到他,便跟他一起进了屋。她一进去就跟他说:‘葬礼定在明天上午。’他却说:‘你明天要敢办葬礼,我就宰了你。’”
“噢,他肯定是疯了!”
“没错。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小,之后的事我没听太清。只听他又说什么‘邦妮小姐怕黑,墓里非常黑。’过了一会儿,斯嘉丽小姐说:‘你倒好,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害死她,现在却来伤心。’他说:‘你这人就没有一点儿慈悲心吗?’斯嘉丽小姐又说:‘没有,孩子都没了,还要什么慈悲心?瞧瞧邦妮死后你那副德行,全城的人都在背后议论你。你成天酗酒,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哪儿过的,那你就是个傻瓜。我知道,你一直待在贝尔·沃特林那贱货家里。’”
“噢,嬷嬷,不!”
“没错,她就是这么说的。玫兰妮小姐,她也没说错。我们黑人的消息比白人灵通,我知道他去了那儿,但我没说。他没否认,说:‘是啊,太太,我就是找她去了。你犯不着冲我发火,因为你压根不在乎。当自己家成了地狱,我可不就只能去妓院避难。贝尔是全天下心肠最好的人,不会责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。’”
“唉。”玫兰妮惊呼一声,心痛极了。
她自己的生活如此快活安宁,周围都是爱她的、对她无比关切之人。嬷嬷说的这些话,简直令她无法理解,难以置信。不过,她突然想起一件事,但随即又匆匆抛开那个念头,就像不愿想起他人赤身**一样。瑞德埋头在她膝上哭泣那天,曾提过贝尔·沃特林。可他爱斯嘉丽啊。这点她绝不会弄错。当然,斯嘉丽也爱他。他俩到底怎么了?夫妻怎能用那般锋利的刀将对方砍成碎片?
嬷嬷继续沉重地往下说。
“过了一会儿,斯嘉丽小姐走出房间。她脸色煞白,但牙关紧咬。她见我站在那儿,说了句‘嬷嬷,明天下葬’,就幽灵般从我身边过去了。我的心七上八下,因为斯嘉丽小姐向来说到做到。可瑞德先生也说一不二啊。他说了她若敢那么做,就宰了她。玫兰小姐,有件事一直让我良心不安,我真是再也承受不住了。玫兰小姐,小小姐怕黑,都是被我吓的。”
“噢,嬷嬷,但现在——这已经没关系了。”
“不,有关系。坏就坏在这儿。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瑞德先生,哪怕他要杀了我,因为我良心不安哪。于是,我趁他还没锁门,赶紧溜了进去,说:‘瑞德先生,我要跟你认罪。’他猛地转过身,疯了一般冲我吼:‘出去!’噢,天哪,我从没那么害怕过,但我还是说:‘求你了,瑞德先生,让我告诉你吧。我实在忍不住了。小小姐怕黑,全都是被我吓的。’玫兰小姐,我说完就垂下脑袋,等着他来打我。可他一声不吭。于是,我接着说:‘我不是有意害她。但瑞德先生,那孩子胆子太大,什么都不怕,她总是在大家都睡着后,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跑。我很担心,生怕她伤到自己,就对她说黑暗中有鬼怪。’
“然后——玫兰小姐,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?他的脸色顿时温和起来,还走上前轻轻拉住我的胳膊。他之前可从没做过这种举动。他说:‘她真勇敢,不是吗?除了黑,什么都不怕。’见我哭了,他又拍着我说:‘好啦,嬷嬷,别这样哭了。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。我知道你爱邦妮小姐。既然你爱她,那就没关系了。对一个人来说,心好不好才是最要紧的。’见他和蔼多了,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,于是鼓起勇气说:‘瑞德先生,你看葬礼的事怎么办?’可他立马又疯了似的瞪着我,目光灼灼地说:‘天哪,我还以为就算别人都不理解,你至少能理解!她那么怕黑,你觉得我还会把她送到那么黑的地方去吗?现在,我都能听见她在黑暗中惊醒的尖叫声。我不会让她再受惊吓。’玫兰小姐,我这才明白他是真疯了。他就只会喝酒,可他也需要吃饭睡觉啊。他完全疯了,一边把我往外面推,一边嚷嚷:‘滚出去!’
“我只好下楼,心里想着他说不下葬的事。可斯嘉丽小姐说明天要下葬啊。他说她若敢那么做就宰了她。所有亲戚和邻居都在议论此事,叽叽喳喳地就像一群珍珠鸡。于是,我想到了你,玫兰小姐。你快来帮帮我们吧。”
“噢,嬷嬷,我不能插手这事!”
“如果你都不能,还有谁能?”
“可我能做什么呢,嬷嬷?”
“玫兰小姐,我不知道。但你总能帮上忙。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谈谈,或许他会听你的。玫兰小姐,他一向看重你。你可能不知道,但他真的很看重你。我听他说过好多回,说他认识的女人中,你是最了不起的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玫兰妮困惑地站起身,一想到要见瑞德,心里就直发怵。一想到要去劝嬷嬷口中那个悲伤到发疯的男人,她就浑身发凉。一想到要走进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,看到她深爱的小姑娘躺在**,她就心痛如绞。她能做什么?她能跟瑞德说什么才能减轻他的悲伤,让他恢复理智?一时间,玫兰妮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。这时,紧闭的门后传来小博响亮的笑声。一个念头突然如冰冷的利刃般扎在心头——如果是小博浑身冰冷、一动不动地躺在楼上,再也不会笑了呢?
“啊。”她惊恐地大叫一声,在心中紧紧搂住儿子。她明白瑞德的感觉了。如果小博死了,她怎能撇下他,任他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承受风雨?
“噢!可怜——可怜的巴特勒船长!”她大声道,“我这就去找他,立马就去。”
玫兰妮匆匆回到餐厅,轻声跟阿希礼说了几句话,然后紧紧抱了抱小博,还热切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发,倒让那孩子吃了一惊。
玫兰妮连帽子都没戴就出了门,手里仍攥着那张餐巾。她走得飞快,可怜嬷嬷两条老腿根本追不上。踏进斯嘉丽家前门走廊,瞧见受惊的佩蒂帕特小姐、庄重的老巴特勒太太、威尔和苏埃伦等一行人都聚在藏书室,她只冲他们微微欠了欠身,就飞快地上楼了。嬷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。片刻后,她停在斯嘉丽紧闭的房门前,但嬷嬷悄声道:“嘘,别,别进去。”
玫兰沿着走廊往前走,此时的脚步已经放慢了很多。她在瑞德门口停下,犹豫了一会儿,仿佛想逃跑一样。接着,她鼓起勇气,像个踏入战场的小士兵般,敲响房门,并轻声唤道:“巴特勒船长,请让我进去。我是威尔克斯太太,我想见见邦妮。”
门立刻开了。嬷嬷连忙躲进走廊暗处。明亮的烛光中透出瑞德高大的暗影。他脚步踉跄,嬷嬷都能闻到浓烈的威士忌酒味。他低头看了玫兰一会儿,然后拉着她的胳膊进了屋,随手关上了房门。
嬷嬷侧着身子蹭到门边的一把椅子旁,疲惫地坐下,胖乎乎的身子立刻把椅子占满了。她一动不动地坐着,默默流泪祈祷,时不时拉起裙摆擦擦眼睛。虽然拼命竖起耳朵听,但除了低沉断续的嗡嗡声,她什么话也没听清。
过了好久,门吱呀一声开了,现出玫兰苍白而紧张的脸。
“给我端壶咖啡来,快!再拿几块三明治。”
遇到紧急情况,嬷嬷简直能灵巧得像个十六岁的黑丫头。而且,想去瑞德房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,也让她手脚更加麻利。然而,玫兰只把门拉开一条缝,就把托盘接了进去,让嬷嬷大失所望。她又竖起耳朵听了很久,但只听到银器碰撞瓷器的声音和玫兰妮低沉轻柔的说话声。然后,她听见床嘎吱一声响,有个沉重的身躯倒在了上面,紧接着是靴子落地的声音。片刻后,玫兰妮出现在门口。嬷嬷竭力朝屋内张望,但玫兰妮挡在门口,她什么也看不见。玫兰妮一脸疲惫,睫毛上还闪着泪珠,但面色已经恢复平静。
“去告诉斯嘉丽小姐,巴特勒船长非常愿意明天上午举行葬礼。”她轻声道。
“感谢上帝!”嬷嬷惊呼道,“你到底——”
“别这么大声,他快睡着了。嬷嬷,告诉斯嘉丽小姐,今晚我整夜都守在这儿。你也给我端点咖啡吧,就送到这儿来。”
“送到这个房间?”
“嗯,我已经答应巴特勒船长,他要是睡着了,我就整夜守着邦妮。好啦,快去告诉斯嘉丽小姐,让她别再担心啦。”
嬷嬷沿着走廊离开了,沉重的身体踩得地板直晃悠。她宽慰的心在默默高唱“哈利路亚!哈利路亚!”走到斯嘉丽门外,嬷嬷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,激动的心里又感激又好奇。
“玫兰小姐到底怎么做到的。肯定有天使在旁边帮助她。我要告诉斯嘉丽小姐明天可以举行葬礼,但最好还是别说玫兰小姐要为小小姐守夜的事,斯嘉丽小姐听了肯定会不高兴。”
(1)美国西南部一印第安部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