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(1/1)
亲爱的孩子: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,快慰之至。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,不知怎的,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;从未见过一面,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。读她的信,神情笑貌跃然纸上。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,taste[品味]很好,真叫人喜欢。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,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、渗透入双方的家庭。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。孩子,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贺你的幸运。两年半以来这是你音乐成就以外最大的收获了:相信你一定会珍惜这美满的婚姻,日后开出鲜艳的花来!
今晨(八月一日)又接汇款五十镑,想必是你友人中有一位已经把汇款先交给你了。可是林先生的画都未签名,五月至六月我们选画时疏忽未注意(你看爸爸一生如此细心,照样出岔子!),等到把画交给荣宝斋装裱完成才发觉,而林先生却远行内蒙古未归。据代他料理杂务的学生说,要八月底九月初回沪,比原定日期延长了两个月。他家留有图章,已去盖好;但转念一想,没有签名总不够郑重。倘林先生能于九月五日前回来,画可于九月十日前寄出,则十月底可到伦敦。你在十一月初除五日一场演出外,还有空闲料理画事。倘购画的友人不在乎签名,有了图章即行,我们当然可提早寄你,不过总觉不大妥当。你看怎么办?
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叫我们特别高兴: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!(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,望告知!)多少个月来(在杰老师心中已是一年多了),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,一旦实现,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。—写到此,又接你明信片,那么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,又得推迟十天了。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,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,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,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,九月二十二日以前,你都有空闲的时间,除了出门休息(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?)以外,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太太,向她请教。尤其维也纳派(莫扎特、贝多芬、舒伯特),那种所谓repose[宁静]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。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。—至于追求细节太过,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,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。据我的推想,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病,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,忘了其他,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(今后望深自警惕)。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,信从了高明的指点,你回头是岸,纠正起来是极快的,只是别矫枉过正,往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。
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,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。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。你敏感得很,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,尽量汲取—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。
听说你去看过恩德的老师,是否也是请教去的?
七月初你在英国外省弹贝多芬的作品一〇九的奏鸣曲,批评不佳,此次去维也纳灌片,演奏此曲谅必改观。你自己觉得总成绩如何?钢琴不会仍是去冬那一架音色不平衡的了吧?
昨日香港les[雀巢]公司来信,说你岳父托该公司瑞士总公司的友人转嘱港店,代寄食物包给我们,还问我们以后再要什么,每隔多少时期寄一次。盛情高谊,太动人了。本想去信只此一遭,以后勿再见赠,但细想之后,恐令岳父一番热心,不接受也不大好,显得不够亲切,故打算今后只要港方寄一些生油牛油之类价廉的东西,你觉得好吗?
再:十一月至明年三月初,你们俩都不在伦敦。假如事先与Harrods[哈罗兹百货]约好,每两月寄一食物包给我们,不知有否困难?付款手续有麻烦吗?近来你们花钱多,访美旅行费用又昂,一次预付Harrods四五十镑,对你们经济有没有妨碍?望一一如实见告,再做决定。
敏今夏假期有四十五天:浮肿已退,只是瘦如猴子,关节炎仍纠缠不休,正在服中药。在家由我为之补英文(读王尔德的喜剧,如时间许可,还要读萧伯纳的),每天也拉拉提琴,晚上听唱片。学习仍照原订计划,在外语学院读完三年,明年暑天毕业后回国际关系学院(即前外交学院)当助教,同时跟外籍专家进修。这样的前途也是不容易得到的了,我们都替他高兴。—他要的文法书文学史已于十日前收到,谢谢你和弥拉费心费钱!
给李先生的谱也到了,她要我向你道谢。巴托克等近代乐曲一份都没有,是否因你太忙,无暇搜罗?那就等等再说吧。我们为了亲友一再叫你们俩麻烦,心里沉重得很。不过那些亲友直接间接也都有德于你,回敬一下亦是应当的。人生无非是欠人的情,还人的情。
李赫特有机会听你弹琴吗?对你有什么意见?他夫人想必仍然那么热情。
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[宁静],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,有点儿像陶靖节、杜甫(某一部分田园写景)、苏东坡、辛稼轩(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)。但我还捉摸不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,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?
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:一派是浑身投入,忘其所以,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;情绪的激动,呼吸的起伏,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,SarahBernhardt[莎拉·伯恩哈特]即是此派代表(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)。一派刻画人物惟妙惟肖,也有大起大落的**,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,从来不流于“狂易”之境。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:既是演员,同时又是观众。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,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(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话)。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,故即使到了猛烈的**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。以艺术而论,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。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,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,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,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。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。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,浪涛的美,疾风迅雨之美,或是风和日暖、鸟语花香的美;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,星星的闪光,近于雕刻精工的美,完满无疵的美,也就是智慧之美!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,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,生活艺术。
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。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,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?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,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,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。但你还年轻,出台太多,往往体力不济,或技巧不够放松,难免临场紧张,或是情不由己,becarriedaway[忘乎所以]。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。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,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。
国内形势八个月来逐渐改变,最近周总理关于文艺工作十大问题的报告长达八小时,内容非常精彩。唯尚未公布,只是京中极高级的少数人听到,我们更只知道一鳞半爪,不敢轻易传达。总的倾向是由紧张趋向缓和,由急进趋向循序渐进。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会有更明朗的轮廓出现。
法国的Etieble[埃蒂昂勃勒]教授(《东游记》的作者)曾见过你与弥拉,在哪一年呢?你从来未与我提过。
访美演出节目望郑重考虑,事先多与有经验的人商量,勿主观太强。再者美国记者讲话尖锐得很,提起问题来往往很“促狭”。望特别留意,别说溜了口。宁可装傻一些,对政治最好绝口不提,有问也坚决不答。我这样提早告诉你,要你印象深一些,多有思想准备。
八月底至九月初旬访问以色列的谈判肯定没有?能抓空即来详谈。十一月后你更无暇执笔了。一切保重!知道你认认真真服维他命丸,很高兴!
爸爸六一年八月一日
Afterreadgthat,IfoundynvithatHandelsic,speciallyhisoratorioistheotheGreekspiritic更加强了.Hisoptiis,hisradiantpoetry,whichisassipleasoneiagebutnevervulgar,hisdireessandfrankness,hispride,hisajestyandhisalostphysicalecstasy.IthkthatiswhywhenanEnglishchsHallejahtheysuddenlybeesowild,takgoffpletelytheirualEnglishhibition,becaeatthatonttheyexperiehgreallythrillg,sothglikeecstasy…
“读了丹纳的文章,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:亨德尔的音乐,尤其神剧,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。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、豪华的诗意,同时亦极尽朴素,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,他表现率直、坦白,又高傲又堂皇,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。也许就因为此,英国合唱队唱Hallejah[哈利路亚]的时候,会突然变得豪放,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摆脱干净,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,类似出神的感觉。……”
为了帮助你的中文,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。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。ecstasy[狂喜与忘我境界]一字含义不一,我不能老是用“出神”两字来翻译。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,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