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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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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已经死了?”考尔问。凭着长期的经验他知道这类事情发生得很快,但是现在发生在狄兹身上,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。“大概是扎到心脏了。”他毫无目的地补了一句。

奥古斯塔斯没有回答。他休息了片刻,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矛拔出来,或者应该把它折断,他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。如果硬拔,那会把半个狄兹都拔出来。当然,狄兹已经死去,从这个角度看倒没有什么关系。然而,事实上很有关系。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愿意干的,那就是把狄兹撕碎。

“就不能把这个又哭又闹的孩子还给那些女人吗?”他问,“把他放到地上,她们就会过来把他抱走。”

考尔往聚成一团的印第安人那边走了几步,朝他们举了举小孩子。没有一个印第安人动身。他又朝前走了几步,把孩子放到地上。他回来的时候,见奥古斯塔斯一只脚踩在狄兹的腰上,试图将矛拔出来,但长矛纹丝不动。

奥古斯塔斯停下手,坐到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旁边。“今天我不能干了,狄兹。”他说,“要干也得别人来干。”

考尔也跪在狄兹身边,无法从惊愕中恢复过来。他虽然在战斗中目睹过无数的出人意料的惊奇事件,但眼前这件事是最叫人震惊的了。一个恐怕连十五岁都不到的印第安小伙子,居然跑过来把狄兹杀了。

这件事好像同样使奥古斯塔斯震惊,因为他没有话可说了。

“是咱们的错,”考尔说,“咱们本该早点儿开枪。”

“我可不愿意多想为了他还活着咱们本来应该怎么办。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如果还有力气骑马,咱们就离开这儿。”

为了不让长矛在空中摇晃,他们设法把它弄断了,然后把狄兹的尸体放到他的马上。趁奥古斯塔斯把尸体捆牢的时候,考尔把那几匹马赶了回来。印第安人看着他,默不作声。他后来改变了想法,分出三匹用处不大的马,把它们赶回印第安人那里。

“你们最好把那三匹马捆住,”他说,“要不它们就跟我们走了。”

“我看他们不会说英语,伍德罗,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我猜他们说的是犹特语。不管怎么说,咱们把他们最好的战将打死了。他们现在完蛋了,除非他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。三匹马可不够他们过一个冬天的。”

他向四周焦枯的土地望去,满目都是那些因干旱而龟裂的光秃秃的山丘。山丘颜色斑驳,到处都涂抹着红色与白色的盐斑块,似乎地底下所有的流动物质全从那些裂缝里渗了出来。

“蒙大拿可别是这个模样,”他说,“要是真的像这儿一样,我就回去把他妈的杰克·斯普恩的坟挖开,把他的骨头扔了。”

他们马不停蹄地骑了一夜一天,又骑了一夜。奥古斯塔斯骑在马上,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,什么也不想,考尔却因自责而感到恶心。他常常说的那些关于有备无患的话,他的一切准备都无济于事——他竟闯到了印第安人的营地,让乔舒亚·狄兹被他们杀掉。他知道该怎么办,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办。他见过不满十岁的印第安男孩杀人,也见过看上去连路都走不动的印第安老妪杀人。任何印第安人都可能将你杀死——这是保安队的头条注意事项。可是他们两天前就那么走近印第安人,现在乔舒亚·狄兹死了。他过去从没有称呼过这个人的名字,但现在他想起了奥古斯塔斯那块可笑的招牌,想起狄兹为它发的愁。狄兹终于想起来他的名字是乔舒亚——考尔要从现在起就这样记住他。他叫乔舒亚·狄兹。就在几天前的那场沙暴中,乔舒亚·狄兹发现他精疲力竭时,关心地牵过他的那匹马。想到这里,他更加感到自己不可饶恕。

他双手端着枪,却眼巴巴地让这条汉子被杀害了。当时他们都估计那些印第安人已经饿得无力反抗。为了这个错误,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。

他们穿过犬牙交错的谷地向咸水河骑去的时候,奥古斯塔斯说了一句考尔意想不到的话。“我觉得他知道要出事了。”奥古斯塔斯说。

“知道?这话什么意思?”考尔问道,“他不可能知道。是那个年轻人要打。”

“我看他知道,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他就站在那儿等着。”

“他手里抱着那个小孩子呢。”考尔提醒他。

“他可以把那个小孩子扔到地上嘛。”奥古斯塔斯说。

晚上他们才回到牛群原来停留的地方,但牛群已经不见了。乔舒亚·狄兹已经开始发臭。

“咱们可以把他埋在这里。”奥古斯塔斯说。

考尔看了看光秃秃的四周。“别想找到教堂墓地,如果你找的就是那个。”奥古斯塔斯说。“咱们必须带上他走,”考尔说,“大家还想向他告别呢。我看今天夜里就能赶上他们。”

天刚破晓,他们赶上了牛群。值夜班的盘子波吉特看见他们回来,那颗沉重的心才放了下来,因为他们俩走后,负责牛群成了他的任务。由于他不熟悉这个地方,所以感到责任重大。他没有预料到两位老板会这么快回来。一见他们归来,他感到有些自豪,因为他一直让牛有草吃,并且赶着牛群走得很顺利。

“早上好,队长。”他说。这时他才发觉,不算被偷走的马,一共三匹,只有两个人骑在马上,第三匹马的背上有件什么东西,但不是骑马的人。那是一具尸体。

“那是什么,古斯?”他心神不定地问道。

“是狄兹的遗体,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但愿大师傅醒了。”两天来,他一直麻木不仁,现在才感觉到饿。

纽特夜里值中班,天放亮的时候他睡得正香。他用马鞍当枕头,身上盖着一张鞍毯,因为夜间已开始凉了。

他被说话声吵醒了,一个声音是队长的,另一个是古斯先生的。也能听到波·坎波的声音,盘子波吉特也说了些什么。纽特的眼睛睁了一会儿,看见他们都跪在地上,围在什么东西旁边。他们也许打死了一只羚羊吧。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,想接着睡,但刚闭上眼又睁开了。不是羚羊。他坐了起来,看见波·坎波正跪着拧什么东西。有人受了伤,波正把根棍子之类的东西从他身上拔出来。他费了很大力气,还是拔不出来。他停了下来。盘子一直跪在那里扶着那个受伤的人,这时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。他脸色苍白,像是要呕吐。

盘子一离开,纽特看见了狄兹。他看见狄兹的时候正在打哈欠。他没有跳起来,而是又躺了下去,用毯子把自己紧紧包住。他睁开眼睛看了看,又紧紧地闭上了眼。刚才人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大,把他吵醒了,他很生气。他们要是只会在那里大声吵吵嚷嚷,还不如都死了呢。他想再回到睡梦中去,希望见到的这些只是一场梦,一旦梦发展到最坏处,就会醒过来。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一场那样的梦,等他睁开眼的时候,他就再也看不到狄兹的尸体躺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篷车苫布上了。

然而那不起作用。他无法再次入睡,等他又坐起来的时候,那具尸体还在原处——它若不是黑色的,他也不会知道是狄兹。

他呆呆地望着,见豌豆眼在尸体的另一侧跪着,也在发呆。远处,在靠近河的地方,队长和大嘴唇正在挖坑。古斯先生独自坐在火炉旁吃饭。三匹马都卸了鞍,但没有人把它们送回马群去,它们在一旁吃草。大部分人站在狄兹的脚边,看着波·坎波工作。

后来,波·坎波放弃了努力。“还是带着它埋了吧,”他说,“我倒很想见见那个年轻人,这矛一直插进他的锁骨,穿透了他的心脏。”

纽特在毯子上坐着,一时间感到异常孤单。没有人注意他,也没有人与他说话。没有人向他解释狄兹的死。纽特哭了起来,也没有人注意他的哭泣。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活儿,古斯先生在吃饭,队长和大嘴唇正在挖坟。稀汤琼斯在修理马镫,用压抑的声音与伯特·博罗姆说着话。纽特坐在那里哭,怀疑狄兹是否知道他身边正发生什么事。那爱尔兰人和织针,还有瑞尼兄弟守着牛群。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,山脉好像更近了些。狄兹还能知道这一切吗?纽特心里想弄明白。他不再朝尸体看了,但他不知道狄兹是否多少有些感知。他觉得他有。他知道,如果有什么人在注意他,那就是狄兹,狄兹一直是他的朋友。只要想到狄兹仍然注意着他,也只有想到这里,他才不再感到那么孤独。

但是,即便是这样,那个狄兹,那个在过去的年月里日复一日走来走去,总是对他微笑、给他关怀的狄兹死了。纽特坐在毯子上不停地哭,直到哭得他自己也怕永远止不住时才不哭了。没有人注意他。在准备埋葬狄兹的整个过程里,没有人过来与他说话。

豌豆眼没有哭,但他受到的震动太大了,两条腿直发软。

“啊,上帝呀,”他一次又一次地说,“上帝呀!”队长说是个印第安小伙子杀了他。狄兹还穿着那条他长期以来一直喜爱的补丁摞补丁的棉被裤子。豌豆眼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眼前这件事。自成立帽子溪牧牛公司的时候起,他与狄兹就是两个主要雇员,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这意味着要干的杂活儿更多了,因为有些杂活儿队长只信得过他们两个。他记得他和狄兹有过一次很好的交谈。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个计划,等机会到来的时候再和狄兹谈一次话。现在这一切当然已成往事。豌豆眼走过去,靠在篷车上,希望他的两腿不再发软。

别的牛仔也都忧郁不堪。稀汤琼斯和伯特·博罗姆虽然认为白人与黑人说话太多不合适,但他们两个在交换看法时,也都认为不管怎么说,这个黑人格外值得敬重。织针纳尔逊主动要求协助挖坟,因为那一天得克萨斯公牛追赶他的时候,是狄兹把它引开的。盘子波吉特平时与狄兹说话也不多,但当他守在自己的岗位上,看见狄兹从热浪中骑马回来时,曾多次受到鼓舞,因为他的归来表明他走的路是对的,离水不远了。盘子巴不得自己过去和这个人说的话多一些。

大嘴唇主动要求帮助挖坟,考尔准许他干了。挖坟的工作以前一向是派给狄兹干的。考尔埋过许多战友,包括杰克·斯普恩,都埋在乔舒亚·狄兹挖的坟里。大嘴唇不会挖,事实上碍手碍脚的,但考尔容忍了他。大嘴唇还在不住嘴地说,尽管什么意思也表达不出来。他们把坟挖在咸水河与保德河交汇处以北的一个小高岗上。

奥古斯塔斯细心地用一块篷车苫布将狄兹包裹起来,用一根结实的绳子牢牢地捆好。

“旅途寿衣。”奥古斯塔斯说。

别的人什么都没有说。他把狄兹放到篷车上,这时纽特站了起来,哭得眼都快瞎了。

波·坎波领着大队人来到墓地,大家把狄兹安放在坟里,迅速地用土掩埋好。爱尔兰人自动唱起了挽歌,歌声婉转悲切,所有的牛仔立即恸哭起来,就连斯佩特尔家的那个孩子也哭了,他连自己的弟弟下葬时都没有落泪。

奥古斯塔斯转身走开了。“我讨厌葬礼,”他说,“尤其是这一次。”

“按照这种速度减员,到蒙大拿的时候就剩不下几个人了。”他们返回营地时,大嘴唇说。

他们估计当天就会起程,因为考尔队长从来就不肯无故逗留。然而,这一次他依依不舍。从墓地回来后,他用一把大榔头把车帮上一块松动的木板敲下来。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要做什么,而他那副表情吓得人们都不敢问。他拿起木板来到墓地,在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,一直坐在狄兹的墓旁,用小刀在板子上刻着什么。阳光照在他那把小刀上闪烁不定,牛仔们困惑不解地看着。他们简直不明白什么事能花去队长那么长的时间。

“他的名字并不长。”大嘴唇说。

“那不是他的全名。”纽特指出。他不再哭了,但仍感到空虚。

“另一个名字是什么?”杰斯帕问。

“乔舒亚。”

“啊,我打赌。”杰斯帕说,“那是个好名字,第一个字母是J,跟我的一样。要是早知道,我们会一直叫他那个名字。”

后来,他们听到了榔头声。那把榔头很大,他们常用它来敲篷车轮子,把轮子校正。考尔队长把那块木板深深地钉进坟头的土里。

奥古斯塔斯独自一人坐了大半天。纽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,他走过来蹲到纽特身边。纽特因为怕自己又哭起来,就想自己单独待一会儿。

“咱们去看看他给老狄兹写了些什么,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你的父亲埋过很多人,我都见了,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用心过。”

纽特心不在焉地听着,他坐在那里,麻木得很。当他听见奥古斯塔斯提到他父亲的时候,那几个字一时沉没在他的麻木中,没有引起他的注意。

后来他才注意到。“我的什么?”纽特问道。

“你的父亲,”奥古斯塔斯说,“你爸爸。”

纽特心想,古斯先生开玩笑也不挑个时候。队长不是他爸爸。也许狄兹的死对古斯先生的影响太大,他有点儿精神错乱了。纽特站起来。他想最好不去理会他那句话——他不想在这么个时候使古斯先生感到难堪。队长还在用榔头敲着,把那块长长的木板钉进硬土地。

他们走到坟墓跟前,考尔已经钉好了板子,正在休息。有两三个牛仔也慢慢地向墓地走去,他们有点儿犹豫,不知道队长欢迎不欢迎他们过去。

考尔队长在那块粗糙的木板上把字刻得深深的,这样,风沙就不会很快将它们侵蚀掉。

乔舒亚·狄兹

与我共事三十年,与科曼切人和基奥瓦人战斗二十一次。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,从不拒绝接受任务。品行优秀。

伍德罗·考尔队长

牛仔们一个一个走过来,默默地看着木板。波·坎波在胸前画了个十字。奥古斯塔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。那是他在边境服役的那些艰苦卓绝的年月里,得克萨斯总督授予他的勋章。考尔也有一枚。勋章上有条绿色缎带,颜色差不多已褪去。奥古斯塔斯将缎带系了个圈,把它套在坟墓的那块木板上,牢牢地系好。考尔队长走开了,去把榔头放下。奥古斯塔斯跟在后面。大嘴唇一天都没有哭,现在突然呜咽起来,泪水流进他那个耷拉着的嘴唇里。

“真希望我一直待在孤鸽镇。”他不再哭的时候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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