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9章 看不清,也办不到(2/2)
他们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无力。
最终,他的视线仿佛拥有了穿透力,越过了督军府厚重冰冷的青砖墙壁,越过灰蒙蒙的太原城,落到了晋东南那片层峦叠嶂之中——长治,那片在绝望泥沼里倔强地闪烁着希望微光的土地。
他重新抬起眼,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厅堂。
“此事,”他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、不容置疑的态度,“暂且搁置。”
“督座!”财政厅长像是被针扎了一下,猛地抬头,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,声音都变了调,“军饷!拖欠已近两月!各师主官函电一日数催,言辞一日厉过一日!
“窟窿就在那里,跑不了。”
阎长官的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,目光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直刺厅长眼底,“印钞?那是沸汤止渴!今日饮下去,图一时之快,明年今日,你我,连同这太原城,怕是要坐在喷发的火山口上,等着收尸!”
他语气森然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预兆。
话音未落,他的指尖已落在那份《长治县五年发展规划纲要》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,轻轻一叩。
“笃。”
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。
“长治……”他缓缓念出这两个字,语调沉凝,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。
林永年沉稳而锐气的面容,长治城外初具规模的工坊地基,新垦梯田上茁壮的青苗,青龙涧引来的汩汩清流!那里有看得见的、能生钱的活水,有开垦出的、能产粮的沃土。更重要的是,那里有能点石成金、能把纸上蓝图变成脚下实路的人!
“等本督从长治回来。”阎长官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铁钉,重重楔入每个人的耳膜,“再做区处。”
他下了决断。
目光沉沉地,再次扫过那份令人绝望的财政报告,又落回那份承载着唯一希望的《纲要》,最终,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,仿佛在穿透迷雾,看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。
这暂且搁置的四个字,这暂停印钞的决策,无异于一场惊天豪赌。
赌注,是他阎锡山的身家性命,是整个山西的安危!
赌的,是长治那尚未完全兑现的潜力,是那些冰冷钢铁机器运抵后能带来的、足以撬动死局的转机!
赌的,更是林永年,这个在晋东南埋头苦干的人,能否真如他计划书所展现的那样,成为一股活水,注入太原这潭绝望的死水,砸出一片足以翻身的惊涛骇浪!
厅堂内死寂得可怕,只有窗外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棂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更添几分肃杀。
官员们面面相觑,眼神中充满了惊疑、忧虑,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恐慌,却无一人敢再出声置喙。
财政厅长张了张嘴,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,最终,所有的不安和劝阻都化作一声干涩喑哑、带着颤音的:“是…是,督座。”
他彻底明白了。
督军是把身家性命,把山西残存的气运,都孤注一掷地押在了东南方向那个尚在崛起中的县城,押在了那份墨迹未干、前途未卜的五年计划上!
阎长官不再看他们,仿佛耗尽了所有与人周旋的气力,只疲惫地、幅度极小地挥了挥手,像拂去眼前无形的尘埃。
众人如蒙大赦,几乎是踮着脚尖,屏着呼吸,无声地、迅速地倒退着离开,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们身后被小心翼翼地合拢,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,也隔绝了整个世界。
督军府最核心的办公室,此刻只剩下他一人。
他独自深陷在宽大、冰冷的高背椅里,像一座疲惫的孤峰。
窗外,暮色四合,将太原城灰暗、破败的轮廓一点点吞噬,变得愈发模糊不清,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。
那声压抑在胸腔深处、几乎被窗外风声完全淹没的叹息,终于沉沉地、长长地叹了出来:
“人才……终究是难得的啊……”
这叹息,沉重如山岳,饱含着对眼前如山崩海啸般财政困局的无力,对扑朔迷离前路的审慎踌躇。
而更深沉的,是对林永年,一份沉甸甸的、混杂着期望与孤注一掷的复杂心绪。
“暂且搁置”四个字,轻飘飘出口,背后的千钧重担,却只有他这副肩膀能真切感受其分量。
军饷拖欠,那是悬在头顶、寒光闪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!
各师主官雪片般飞来的催饷电文,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焦灼,字里行间几乎能嗅到士卒营房里怨气发酵、即将点燃的硝烟味。
太原城里那些盘踞多年、嗅觉比猎犬还灵敏的钱庄票号东家们,此刻怕是早已聚在密室里,掐着算盘,目光闪烁地计算着督军府这座冰山还能在水面上浮多久,盘算着一旦晋钞如洪流般涌出,该如何自保,甚至从中渔利。
还有那些散落四方、拥兵自重的镇守使们!
雁北那位刚借用了八万赈灾款置办军火的,此刻听到印钞暂缓的风声,是会变本加厉地截留本该流入省库的厘金,还是会生出拥兵自重、待价而沽的异样心思?晋南、晋西,那些军头,哪个不是虎视眈眈?
眼前这些官员,忠心或许有几分,勤勉也算得上,可在这天翻地覆、乾坤倒悬的乱世,面对这千疮百孔、如同朽木将倾的财政危局,他们和自己一样,都像是被蒙住了双眼,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。
那报表上密密麻麻、冰冷无情的数字,如同无数条坚韧湿滑的毒藤,死死缠绕上来,越理越乱,越挣扎越紧,勒得人喘不过气,只余心惊肉跳。
印钞?是自掘坟墓,亲手点燃焚毁自己的薪柴。
加税?是火上浇油,逼着面黄肌瘦的饥民揭竿而起。
开源?谈何容易!这贫瘠战乱的三晋大地,还能从哪里榨出油水?
节流?军费这头噬人的猛虎,谁敢,又有谁能去勒紧它的缰绳?
“看不清,也办不到。”这近乎自语的几个字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清醒到残忍的无奈,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。
太原,这座汇聚了全省官僚精英的省城,此刻却像一艘迷失在无边浓雾中的破旧巨轮。
掌舵的他,看不清航向,辨不明暗礁;而船上那些划桨的官员们,则茫然失措,找不到发力的支点。
整个庞大的官僚机器,依旧在旧日锈蚀的轨道上发出刺耳的、徒劳的空转声,既榨不出半分新的生机,也阻挡不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、足以倾覆一切的惊涛暗流。
他的视线,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引,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份静静躺在黄花梨桌面上的《长治县五年发展规划纲要》。
“备车!”
阎长官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、不容置疑的决断力,骤然打破了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这命令并非对空而发。
侍立在外间、如同影子般的贴身副官,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应声推门而入,动作迅捷无声,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。
“督座?”副官垂手肃立,腰杆挺直如标枪,眼神锐利,等待明确的指令。
“去长治。”阎长官猛地站起身,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果决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两份命运截然不同的文件——一份是深不见底的财政深渊,一份是微光闪烁的希望蓝图,然后,毫不犹豫地转身,大步走向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