琵琶行（白居易）（2/2）

弟走从军阿姨死，暮去朝来颜色故。

门前冷落鞍马稀，老大嫁作商人妇。

商人重利轻别离，前月浮梁买茶去。

去来江口守空船，绕船月明江水寒。

夜深忽梦少年事，梦啼妆泪红阑干。

我闻琵琶已叹息，又闻此语重唧唧。

同是天涯沦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识！

我从去年辞帝京，谪居卧病浔阳城。

浔阳地僻无音乐，终岁不闻丝竹声。

住近湓江地低湿，黄芦苦竹绕宅生。

其间旦暮闻何物？杜鹃啼血猿哀鸣。

春江花朝秋月夜，往往取酒还独倾。

岂无山歌与村笛？呕哑嘲哳难为听。

今夜闻君琵琶语，如听仙乐耳暂明。

莫辞更坐弹一曲，为君翻作《琵琶行》。

感我此言良久立，却坐促弦弦转急。

凄凄不似向前声，满座重闻皆掩泣。

座中泣下谁最多？江州司马青衫湿。

琵琶弦上的天涯离歌

元和十年，我遭贬谪，出任九江郡司马。这命运的转折，如同一记重锤，敲碎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。次年秋，我于湓浦口送别友人。秋风瑟瑟，枫叶荻花在风中摇曳，发出阵阵哀吟，仿佛在为这离别之景添上一抹凄清。

我与友人下马登船，本欲借酒消愁，奈何这萧瑟秋夜，竟无丝竹相伴，饮酒也变得寡淡无味。醉意难寻，满心都是即将分别的愁绪，江面茫茫，月光洒下，似将我们的离情别绪融入这无尽的江水。

就在此时，一阵琵琶声如天籁般从水上飘来。那声音清脆悦耳，带着京都的韵味，瞬间吸引了我与友人的注意。我忘却了归意，友人也停下了启程的脚步。顺着声音探寻，我轻声询问弹奏者是谁，琵琶声戛然而止，却迟迟不见回应。

我移船靠近，恳请弹奏者相见，赶忙添酒点灯，重新摆开宴席。在千呼万唤之下，一位女子终于抱着琵琶，半遮着脸缓缓走出。她先是转动弦轴，拨弄了几下琴弦，虽未成曲调，却已流露出无尽的深情。

随着她手指的舞动，弦弦掩抑，声声含思，仿佛在诉说着一生的不如意。她低垂眉眼，信手弹奏，将心中的无限心事融入这琵琶声中。从《霓裳羽衣曲》到《六幺》，大弦如急雨般嘈嘈，小弦似私语般切切，错杂弹奏间，犹如大珠小珠落于玉盘，清脆悦耳。时而如黄莺在花底婉转啼鸣，时而似泉水在冰下艰难流淌。而后，弦音渐涩，仿佛冰泉凝结，声音暂歇，却在无声中生出无尽的幽愁暗恨。紧接着，琵琶声如银瓶乍破，水浆迸溅，又似铁骑突出，刀枪齐鸣，气势磅礴。一曲终了，她收拨在琵琶中心划过，四弦齐响，如裂帛般清脆。此时，东西船只悄然无声，唯有江心的秋月洒下清冷的光辉。

弹奏完毕，她将拨片插入弦中，整理衣裳，神色庄重。她自述本是京城女子，家在虾蟆陵附近。十三岁学成琵琶，名列教坊第一部，技艺高超，令同行的乐师都为之叹服，妆容精致，常惹得其他歌女心生妒忌。当年，五陵的富贵子弟争着赠送财物，一曲弹罢，所得红绡不计其数。他们用钿头银篦为她的乐曲打节拍，常常敲碎，她的血色罗裙也常被美酒玷污。那时的她，年复一年地欢笑度日，将青春年华轻易抛却。

然而，时光无情，弟弟从军，阿姨离世，她的容颜渐渐老去。门前冷落，车马稀疏，无奈之下，只好嫁给商人做妻子。商人重利，常常离别，前月去浮梁购买茶叶，她便独守江口的空船。夜晚，明月照在船上，江水寒冷彻骨。深夜梦回年少时光，梦中哭泣，泪水纵横交错，打湿了妆容。

听着她的诉说，我不禁感慨万千，长叹不已。同是天涯沦落之人，今日相逢，又何必曾经相识！我自去年离开京城，被贬谪到这浔阳城，一直卧病在床。此地偏僻，终年难闻优美的音乐，住处靠近湓江，地势低洼潮湿，周围黄芦苦竹丛生。每日从早到晚，只能听到杜鹃悲啼、猿猴哀鸣。在这春江花朝、秋月良夜，我也常常只能独自饮酒。偶尔有山歌与村笛，却嘈杂刺耳，不堪入耳。今夜聆听她的琵琶曲，如同听到仙乐，让我耳目一新。我恳请她再弹一曲，并承诺为她谱写这首《琵琶行》。

她听了我的话，久久伫立，然后回到座位，拧紧弦轴，弹奏得更加急促。那声音愈发凄切，满座之人都掩面哭泣。而我，江州司马，泪水湿透了青衫。这一夜，琵琶声与离情交织，在浔阳江头的月色下，奏响了一曲天涯沦落人的悲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