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(2/2)
眼看快到高要县了,只剩二三十里路了,严贡生坐在船上,突然一阵头晕,两眼发黑,直犯恶心,吐了好多痰出来。来富和四斗子赶紧一边一个架着他,可严贡生还是差点栽倒在地。他有气无力地喊: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”于是就让四斗子赶紧去烧壶开水。等四斗子把他扶着躺下,严贡生就不停地哼哼。四斗子急忙和船家烧了开水端进船舱。严贡生摸出钥匙打开箱子,拿出一包云片糕,大概十几片,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,揉了揉肚子,又放了两个大屁,一下子就好了。剩下的几片云片糕,他随手就放在了船尾的鹅口板上,之后半天都没去看一眼。
掌舵的船夫嘴馋,左手握着舵,右手偷偷把云片糕拿起来,一片一片全塞进嘴里吃了。严贡生明明看见了,却装作没瞧见。
没过多久,船就靠岸了。严贡生叫来富赶紧雇两顶轿子,又让人把执事仪仗摆好,先把二儿子和新娘送回家;又叫来码头的苦力,把箱笼行李都搬上岸。等船家、水手们过来讨喜钱、酒钱时,严贡生突然转身走进船舱,装作慌慌张张、四处寻找的样子,问四斗子:“我的药哪去了?”四斗子一头雾水:“哪有什么药?”严贡生大声说:“刚才我吃的不是药?明明放在船板上的!”掌舵的船夫说:“您说的是船板上那几片云片糕吧?我看老爷您不要了,就斗胆吃了。”
严贡生立刻发火:“好你个大胆的奴才!这云片糕是随便吃的?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吗?”船夫说:“云片糕不就是瓜仁、核桃、洋糖、面粉做的,还能有啥?”严贡生暴跳如雷:“放你娘的屁!我平时有晕病,花了几百两银子配的这副药!里面有人参,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时带来的;还有黄连,是周老爷在四川做官时带回来的!你个蠢货,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就吃了,根本不知道这有多金贵!这几片糕,别说值几十两银子,就是半夜丢了枪头子,也得查到你肚子里!我以后再犯晕病,还拿什么治?你这奴才,真是要害死我!”
说完,他就让四斗子打开拜匣写状子,嚷嚷着:“把这奴才送到汤老爷衙门去,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说!”船夫这下吓坏了,赔着笑脸说:“小的真不知道是药,只当是普通云片糕,吃着甜甜的……”严贡生还没等他说完就吼道:“还敢说是云片糕!再提云片糕,先打烂你的嘴!”
严贡生很快把状子写好递给四斗子,四斗子赶忙上岸。搬行李的苦力们和船家一起拦住他求情。两艘船上的船家都慌了神,一起说:“严老爷,确实是他不对,不该偷吃您的药。可他是个穷光蛋,就是把船卖了,也赔不起您几十两银子。要是送进县衙,他哪里受得了?求老爷您高抬贵手,这次就饶了他吧!”严贡生听了,反而更生气,暴跳如雷。几个搬行李的苦力跑到船上,假模假样地说:“这事本来就是你们船上人不对。刚才要是不一个劲儿地问严老爷要喜钱,严老爷早就坐轿子走了,也不会发现药没了。现在知道理亏,还不过来给严老爷磕头求饶?难不成还想让严老爷倒贴钱?”
众人七手八脚的按住船夫,硬让他给严贡生磕了几个头。严贡生这才借坡下驴:“既然你们都求情,我办喜事图个吉利,就先放着这奴才,回头再跟他算账!量他也跑不了!”骂完,他就大摇大摆地上了轿子,带着行李和仆人,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,只留下船家们在原地干瞪眼。
严贡生带着儿子媳妇回到家,一进门就急急忙忙领着他们拜祭祖宗牌位,还赶紧叫老婆过来一起接受新人拜见。可他老婆正手忙脚乱地在屋里收拾东西,一边搬东挪西,一边抱怨:“家里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,总共就这一间上房。儿媳妇刚进门,又是大户人家出身,你不把这屋子腾出来给她住?”
严贡生一听就啐了一口,没好气地说:“呸!我早就想好了,还用得着你瞎操心?二房那边房子又大又气派,还不能住?”他老婆纳闷:“人家凭啥把房子让给你儿子住?”严贡生得意地说:“二房没儿子,不得过继子嗣吗?”老婆更迷糊了:“那也不行,赵氏说要过继我们家老五。”严贡生一拍桌子:“轮得到她做主?她算老几!我给二房定过继的人选,关她什么事!”
他老婆正听得一头雾水,这时赵氏派人来传话:“二奶奶听说大老爷回来了,请您过去说话,两位舅爷也在那儿。”严贡生大摇大摆地过去,见了王德、王仁,摇头晃脑地拽了几句文,转头就把几个管事的仆人叫过来,颐指气使地吩咐:“把正宅好好打扫干净,明天让二儿子和儿媳妇搬过来住。”
赵氏听说后,还以为严贡生是把二儿子过继给自己,赶紧找两位舅爷商量:“哥哥,大爷刚才说的啥意思?要是媳妇过来,按规矩她住后面,我还像往常一样住前面,也好照应。可他怎么让我搬走?哪有媳妇住正屋、婆婆住厢房的道理!”王仁安抚道:“先别着急,且听他怎么说,总会有个说法。”说完就借口有事走了。大家随便聊了几句,喝了杯茶,王家的仆人就来催:“同学等着一起写文章呢。”于是两位舅爷起身告辞。
等送走舅爷,严贡生就大剌剌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,把十几个管事的仆人全叫到跟前,板着脸训话:“我家二儿子明天就过继到二房,以后就是你们的新主子,都给我小心伺候着!赵氏没儿没女的,二儿子就当她是父亲的小妾,她可没资格占着正屋。都让你们家婆娘收拾两间偏房,把赵氏的东西搬过去,正屋腾出来给二儿子住。以后大家都得守规矩、避嫌:二儿子叫她‘新娘’,她得称二儿子、儿媳妇为‘二爷’‘二奶奶’。过几天儿媳妇正式进门,得让赵氏先过来拜见,然后二儿子再回礼。咱们乡绅人家,这些礼数半点马虎不得!你们手里管的田产、房租、账目,今晚连夜整理清楚,拿来给我仔细过目,好交给二儿子清点。别以为还能像老二活着时那样,让小老婆当家,由着你们这些奴才偷奸耍滑!以后要是让我发现谁敢隐瞒欺骗,一人先打三十板子,再送到汤知县那儿,让你们连本带利全吐出来!”仆人们吓得连连称是,严贡生这才趾高气扬地回房去了。那些仆人、婆子听了严贡生的吩咐,就去催赵氏腾房搬家。赵氏一听,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,这些人被骂得狗血淋头,却又不敢不执行严贡生的命令。平日里这些人就看不惯赵氏当家摆架子,这会儿更是故意刁难,一群人涌进赵氏房里说:“大老爹的话我们哪敢不听?他才是正经主子,要是真惹他发火,我们可吃罪不起!”
赵氏又气又急,号啕大哭,边哭边骂,骂完接着哭,整整闹了一整夜。第二天,她坐着轿子直奔县衙,正好赶上汤知县升堂问案,赵氏立刻冲上去喊冤。汤知县让她补交状纸,第二天就下了批示,让家族亲戚商量出个结果再上报。
赵氏没办法,只好摆了几桌酒席,把相关人等都请到家里来商量。族长严振先平日里最怕严贡生,虽然人坐在这儿,却只说:“我虽然是族长,但这种事还得亲房说了算。老爷既然让族里处理,我也只能把这话原样回禀老爷。”
王德、王仁这两位舅爷,坐在那儿像木头人似的,不管赵氏怎么说,就是不表态,既不帮腔也不反对。开米店的赵老二和开银匠铺的赵老汉,本来就没什么地位,刚想开口说句话,就被严贡生瞪了一眼,还大声喝止,吓得他俩赶紧闭上了嘴。这两人心里盘算着:“平日里姑奶奶只看重王家兄弟,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。我们何必为了她得罪严老大,这不是‘老虎头上扑苍蝇’——自讨苦吃吗?不如当个和事佬,谁也不得罪。”
赵氏躲在屏风后面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见大家都不帮自己说话,只好隔着屏风跟严贡生理论,把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,边说边哭,又哭又闹,不停地捶胸顿足。严贡生听得不耐烦,骂道:“你这个泼妇,一看就是小家子出身!我们乡绅大户,哪有你这样不懂规矩的!别惹我发火,信不信我揪着你的头发,狠狠揍你一顿,再马上叫媒人把你嫁出去!”
赵氏听了,哭得更凶,声音大得半条街都能听见,还想冲出去跟严贡生拼命,被几个仆人婆子死死拦住。众人见场面要失控,赶紧把严贡生拉走,这场闹剧才暂时收场,大家不欢而散。
第二天,要写回复县衙的文书。王德、王仁推脱说:“我们是读书人,不能轻易和官府打交道。”死活不肯在文书上署名。族长严振先没办法,只好含含糊糊写了几句,大意是:“赵氏从妾扶正,这种情况也有先例;但严贡生说这不符合律法,不让儿子认赵氏为母亲,好像也有道理。具体怎么判,还是听老爷您定夺。”
汤知县自己也是小妾生的儿子,看了回复文书后说:“法律是死的,人情是活的,这个严贡生也太爱折腾了!”于是写了一大段批语,意思是:“赵氏既然已经被扶正,就不能再当她是妾。如果严贡生不愿意让儿子过继给赵氏,那就由赵氏自己挑选合适的人,不管是立贤能的还是立疼爱的都行。”
严贡生看到这个批示,气得火冒三丈,头上就像着了火一样,立刻又写状子告到知府那里。知府自己也有小妾,觉得这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,就把案子打回高要县,让汤知县再查。汤知县把之前的案卷一翻,批了句“按之前的处理办”。严贡生这下更急眼了,又跑到省里的按察司告状。按察司也不想管,回复说:“这种小事,回府县解决去。”
严贡生骑虎难下,没办法回头了。他突然想到:“周学道和我是亲家,我干脆跑到京城,求周学道在朝廷里帮我告状,非得把名分争回来不可!”他这一去,又引出了后面一连串的故事,还牵扯出有人科举高中、少年一举成名这些事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