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4章 他们烧的不是账本,是祖宗留下的命根子(2/2)
他奉旨巡查冀州火灾诸县,行至河阳镇外,忽见一处废墟孤零零立于坡上,残垣断壁间尚有余烟缭绕。
一名老翁跪在灰烬前,双手捧着半截焦黑木轴,嘴唇微动,喃喃自语。
李崇义翻身下马,靴底踩进灰烬,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
河阳镇的祠堂只剩一圈断壁,焦木如骨刺般指向夜空。
那老翁跪在废墟中央,双手捧着半截木轴,指尖颤抖,嘴里反复念着几个名字——“张大郎、张二郎……分田东坡两亩,西沟一垄……祖训不得隐匿,不得欺嗣……”
声音干涩,像从井底捞上来的锈链。
李崇义走近,蹲下身,轻轻接过那截木轴。
焦痕蚀去了大半字迹,但残存处仍可见朱笔勾画的田亩图样与墨书人名。
这是一份真正的分家书,不是官册,不是抄录,而是家族血脉与土地绑定的凭证,传了八代,今日却只剩半截。
他沉默良久,才从怀中取出一份纸卷——《退赔测算单》副本,边角已因长途携带而磨损。
他翻开空白页,抬头问老人:“您还记得当年分了多少地?归哪一房?有没有契据字号?”
老人浑浊的眼忽然亮了,像是被风刮熄的灯芯又燃起一点火星。
他一字一句地说起来,声音越来越稳:嘉和五年春,三房析产,东坡荒地两亩由次子承种,官府曾发屯帖,编号乙字三百零七……
李崇义低头书写,笔尖沉实。
写毕,他将单据举高,面向围观村民:“此为河阳镇张氏族人张守仁口述田产归属,今依新政‘还地于民’条,重立依据。谁愿作保?”
人群迟疑片刻,一个白发老妇走上前,颤声道:“我娘家姑母嫁入张家四十年,她说过这事。”
紧接着,一名中年农夫也上前:“我爹活着时常提,张家兄弟争地打过官司。”
三人、五人、十人……最终十二人按手印画押。
李崇义取出一只粗陶罐,将文书叠好放入,加封泥印,亲自埋入祠堂正位的地基之下。
“百年后若再有人想赖账,”他拍净双手,立起身,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全场呼吸,“就挖这里看。”
风掠过废墟,吹起尘灰,也吹动人们衣角。
寂静中,忽有一人跪下,额头触地。
接着是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转眼之间,百人伏地,无声叩首。
那一夜,沈砚在七王府偏厅油灯下整理“口述民册”第一卷。
烛火摇曳,映着他眼底血丝。
他翻至冀州临水村一段记录,眉头微蹙——又有三个村落提及“神策营屯户”,说这些人家祖上披甲戍边,垦荒十年,朝廷许以永业,可后来人丁凋零,地契无踪,子孙竟沦为豪强佃户,连姓氏都被篡改为“奴籍”。
他正欲提笔标注,窗外忽有轻叩三声。
赵九龄翻窗而入,黑衣未卸,手中握着一枚锈蚀铜牌,边缘缺口明显,背面刻字依稀可辨:“神策营左厢·戊字队”。
“从刑部库底翻出来的,”他低声道,“共十八枚同类铜牌,散藏于不同案卷夹层。当年裁撤边军屯制时,这批人没领遣散银,名册也被勾销。”
沈砚接过铜牌,指腹摩挲那行小字,声音渐哑:“他们的地……是不是根本就没退?所谓的‘荒地收回’,不过是权贵吞并的由头?”
风穿窗而入,吹得满桌册页哗哗翻动,一页接一页,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索债。
数日后,《无字之籍》手抄本顺漕河南下。
某日黄昏,江南一村祠前鼓声骤起。
族老手持藤杖,怒视跪地青年,厉喝声划破暮色:“你竟敢去登记那野册!背祖叛宗,杖二十!”
消息尚未传回京师,苏锦黎已立于窗前,听闻南来信鸽振翅之声。
她指尖轻叩窗棂,唇角微扬,眸光冷冽如霜。
她早知道,有人怕的从来不是改法,而是百姓开始记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