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9章 话没说完,人先倒了(2/2)
那时他裹着草席蜷在墙角,膝盖上摊着本被雨水泡烂的《盐铁论》,说\"要把二十年贪墨账算到他们骨头里\"。
如今他的算盘断了齿,可这张图上的数字,比任何算珠都掷地有声。
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分开。
周怀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皂色公服挤进来,腰间还挂着大理寺旧年的铜鱼符——他辞官那日,把鱼符掰成两半,一半给了蒙冤的百姓,一半自己留着。
此刻他领着二十几个百姓代表\"咚\"地跪在砖地上,却不叩首,只将阵亡将士名录举过头顶。
名录是用麻线缝的,边角磨得起了毛,每一页都沾着泪痕。
\"李长庚,庆元三年春卒于雁门关,欠饷五贯!\"周怀安开了头,声音像块烧红的铁,\"王铁柱,庆元五年冬冻毙于草料场,欠粮三斗!\"百姓们跟着念,一个老妇哭到气噎,抱着的骨灰坛险些摔了:\"我儿战死时,朝廷说没钱发饷;如今陛下吃药,一年花掉十万石粮!\"
铜鼓声就是这时炸响的。
不知谁撞翻了廊下的铜鼓架,几十个百姓抄起鼓槌猛敲,咚——咚——声浪撞在殿顶,震得梁上的浮尘簌簌落进皇帝的参汤里。
萧澈站在龙椅旁,玄色衣袖被风卷起,露出腕间那道旧疤——那是五年前替皇帝挡刺客留下的。
他垂眼盯着皇帝半闭的眼,看见老人睫毛下的眼珠在动,像困在笼里的鹰。
\"关宫门!\"东宫殿下的赵常侍突然尖着嗓子喊。
他带着十几个宦官冲过来,腰间的蟒纹玉带撞得叮当响。
可刚摸到门闩,魏箴的身影就从阴影里闪了出来。
老太监的腰板挺得笔直,像换了个人,他捧着只巴掌大的鎏金小盒,盒盖上的缠枝莲纹被摸得发亮。
\"赵公公急什么?\"魏箴的声音里带着股老树根的韧劲,\"这是先皇后临终所托,今日...该打开了。\"他指尖在盒底按了三下,锁扣\"咔\"地弹开。
苏锦黎离得近,看见他指节泛着青白,像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没抖。
盒里没有诏书,只有块褪色的婴儿襁褓布片。
布是月白的,如今褪成了浅灰,边角绣着并蒂莲,中间两个墨字\"景琰\"——那是皇帝的乳名,苏锦黎在《起居注》里见过,说是先皇后亲手绣的。
魏箴捧起布片时,有粒线头飘起来,被风卷着掠过皇帝的龙袍。
\"陛下三岁失母,此物从未离身。\"魏箴喉结动了动,\"可自从吃了那药...他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。\"
全场突然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\"噼啪\"声。
苏锦黎看见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抽搐,指甲盖下的青紫色淡了些,像是被什么扯动了记忆。
萧澈的目光在布片上顿了顿,又转向魏箴——老太监眼角挂着泪,却笑得像卸下了三十年的重担。
铜鼓声不知何时停了。
周怀安的名录被风吹得哗啦翻页,沈砚的《药资流向图》垂下来,正好盖住东宫赵常侍煞白的脸。
有个小宦官端着新煎的参汤过来,被赵九龄伸手拦住,药碗\"当啷\"摔在地上,褐色药汁在砖缝里蜿蜒,像道未干的血。
\"起风了。\"萧澈突然开口。
他望着殿外翻涌的云,声音轻得像句叹息。
苏锦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看见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,叶尖沾着点暗红——是刚才皇帝咳的血。
她摸了摸怀中的染血药方,忽然想起前世死在假药下的士兵,他们咽气前也是这样望着天,说\"这风里有股苦杏仁味儿\"。
暮色漫进明德堂时,魏箴悄悄把襁褓布片塞回皇帝手里。
老人的手指颤巍巍蜷起来,裹住那片旧布,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,像个迷了路的孩子。
苏锦黎站在台阶下,看见萧澈朝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,暗卫的暗号在袖中一闪——该收网了。
直到宫灯亮起,人群才慢慢散去。
沈砚抱着他的图卷,指节还扣在陈情台边缘,周怀安捡起名录时,发现最底下压着块温热的炊饼——不知哪个百姓塞的。
魏箴扶着皇帝往内殿走,老太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和皇帝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对迟暮的父子。
苏锦黎摸了摸发间的珍珠簪——那是萧澈今早亲手替她别上的,说是\"今日要亮得让他们睁不开眼\"。
此刻簪子硌着头皮,倒像是种提醒。
她转身时,看见赵九龄抱着食盒从偏殿出来,盒盖上沾着片梧桐叶,叶底写着行小字:\"夜初,听松阁。\"
风卷着殿角的铜铃又响了。
苏锦黎望着渐暗的天空,忽然笑了。
她知道,等月亮爬上宫墙,听松阁的烛火会次第亮起,案上会摊开魏箴的布片、沈砚的图卷、赵九龄的食盒,还有那碗摔碎的参汤。
而她要做的,是把这些碎片拼成一把刀——捅进东宫最软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