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窑火与春泥(2/2)
中年男人转过身,上下打量了一下吴建军,看到他结实的身板和粗糙的大手,点了点头:“我是。你是来干活的?”
“嗯。”吴建军应道,“有力气,肯下力。”
“以前干过窑上的活吗?”
“没干过砖窑,但力气活干了大半辈子。”吴建军回答得很实在。
刘老板推了推眼镜,又看了他两眼:“行。看你是个实在人。先试试工,和泥扣坯。工钱一天五块二,管一顿晌午的棒子面窝头咸菜。能干长就留下,不能干随时走人。干不干?”
“干!”吴建军没有任何犹豫。
就这样,吴建军成了这座重新点燃窑火的老砖窑里的一名新窑工。
最初的几天,吴普同每天放学,都会特意绕到村南河沟边,远远地眺望那座冒着越来越浓烟气的土窑包。他不敢靠得太近,怕被父亲发现挨训,只敢躲在河沟对面的土坡后,或是茂密的枯草丛里,偷偷地看。
窑场像一头苏醒的巨兽,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泥土和烟火。巨大的取土坑边,几头骡子拉着沉重的石碾子,一圈圈地碾压着新挖出来的黄胶泥。光着膀子、只穿着破旧单褂的汉子们(其中就有父亲吴建军),挥舞着沉重的铁锹和钉耙,将碾过的泥土堆成小山,再奋力将旁边沟渠里引来的水泼上去。泥水混合,变成粘稠湿滑的泥浆。汉子们跳进泥浆里,用脚反复踩踏、揉搓,直到泥浆变得均匀、柔韧、富有黏性。汗水混合着泥浆,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,勾勒出一道道沟壑。沉重的喘息声和踩踏泥浆的“噗嗤”声,隔着河沟都隐约可闻。
踩好的熟泥被一车车推到旁边平整好的晾坯场。那里是另一番景象。一排排低矮的木制坯斗(模子)整齐地摆放着。窑工们赤着脚,从泥堆上挖起一大团沉甸甸的熟泥,像揉面一样在手里用力摔打几下,然后“嘿”地一声,猛地掼进刷过水的坯斗里!动作必须快、准、狠!泥团要填满坯斗的每一个角落,不能有空隙。接着,用一根绷紧的钢丝弓,贴着坯斗上沿迅速一拉——“噌”!一块边缘整齐、方方正正的湿泥砖坯就成型了。窑工熟练地端起坯斗,手腕一抖,轻轻一磕,那块湿漉漉、沉甸甸的砖坯便脱模而出,稳稳地落在旁边晾晒的场地上。
扣坯是个技术活,更是力气活。吴普同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。他学着别人的样子,挖泥、摔打、掼入坯斗、拉弓、脱模……动作起初有些笨拙,但很快就变得流畅有力。他佝偻着背,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隆起,每一次奋力掼泥,每一次端起沉重的坯斗,都伴随着一次深深的喘息,白色的雾气从他口鼻中喷出。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褂子,紧紧贴在背上,混合着溅上的泥点,勾勒出他精瘦而坚韧的轮廓。他的裤腿高高挽起,小腿上沾满了泥浆,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更是被泥浆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晾坯场上,新扣出的、泛着水光的湿砖坯像等待检阅的士兵,被一排排、一层层整齐地码放起来,留出通风的缝隙。远远望去,如同一片深褐色的、整齐划一的田野。这些砖坯需要在风吹日晒下自然干燥,直到变得坚硬发白,才能被小心翼翼地搬进窑室,码放成巨大的、复杂的砖垛,等待窑火的淬炼。
夕阳西下,收工的哨子声在窑场上空响起。吴建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,踩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。他浑身沾满了干涸的红褐色泥浆,像一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泥塑。脸上、脖子上、手臂上,全是泥点和汗渍混合的污痕。那身破旧的靛蓝衣裤,更是被泥浆染成了深褐色,硬邦邦地贴在身上。他走路时,脚步有些蹒跚,肩膀微微塌着,那是过度劳累后的虚脱感。
推开院门,李秀云看到他的样子,吓了一跳,赶紧打来热水:“快洗洗!咋弄成这样了?”
吴建军没说话,只是疲惫地摆摆手,走到水盆边,抓起破毛巾胡乱擦了把脸。冰冷的毛巾擦过脸颊,留下几道清晰的泥痕,露出底下被汗水和泥浆浸泡得有些发白的皮肤。
晚饭桌上,吴建军破天荒地没有坐到主位,而是直接坐在了灶膛前的小板凳上。他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,动作有些迟缓。昏黄的灯光下,吴普同清晰地看到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,指缝里塞满了洗不干净的红褐色泥垢,手背上被钢丝弓或粗糙的坯斗边缘划出了几道新鲜的、渗着血丝的口子。他夹菜时,手臂似乎都在微微颤抖。
“窑上的活……累吧?”李秀云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,心疼地问。
吴建军扒了一大口饭,费力地咽下去,才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沙哑:“比……比种西瓜累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回味那巨大的体力消耗,又补充道,“比……比拉排车卖瓜……还累。”
“那……要不别去了?”李秀云试探着问。
“不去?”吴建军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妻子一眼,又低下头,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,“一天五块二呢!还管饭!玉米还没种下去,地里又没活,在家闲着干啥?力气……歇一晚上……就又有了。”
他不再说话,只是埋头大口吃饭,仿佛要把消耗掉的力气都从食物里补回来。吃完饭,他连碗都没力气洗,只是对李秀云说了句:“烧点热水,我泡泡脚。”便拖着沉重的脚步,走进了里屋。
吴普同帮着母亲收拾碗筷。他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里屋时,看见父亲已经和衣歪倒在冰冷的土炕上,连鞋都没脱,就那么蜷缩着,发出了沉重而疲惫的鼾声。那沾满泥浆、硬邦邦的裤腿还挽着,露出同样沾满泥点、划着口子的小腿。昏暗中,父亲那沉睡的身影,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、疲惫不堪的士兵。
吴普同轻轻放下水盆,没有叫醒父亲。他默默地站在炕边,看着父亲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那身洗不净的泥衣。河沟边那热火朝天却又无比艰辛的窑场景象,父亲奋力掼泥时绷紧的脊背和沉重的喘息,还有此刻这沉沉睡去的疲惫身影,像一幅幅沉重的画面,重重叠叠地压在他的心上。
地,可以歇歇了。让那五亩承载了太多汗水与收获的土地,在春风里松口气,养精蓄锐。但人,却像那重新点燃的窑火,不能停歇。生活的重担,只是换了一种更直接、更粗粝的方式,压在了父亲的肩膀上。那红褐色的窑泥,沾满了父亲的身躯,也在这初春的寒意里,无声地渗入了吴普同懵懂而敏感的认知——卸下了债务的大山,并不意味着抵达轻松的彼岸。在这片土地上,喘息只是片刻,劳碌才是永恒。窑火在村南燃烧,映照着父亲疲惫的身影,也在这八九年料峭的春寒里,投下了一道关于生存本相的、沉重而清晰的新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