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姥姥的寿辰(2/2)
“真好!真好!”大姨连连点头,“等秋后闲了,我得去你家瞧瞧稀罕!”周围几个亲戚婶子也投来羡慕的目光,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。
“秀云能干,建军也踏实肯干,这日子就该越过越好!”
“是啊,孩子们也大了,能帮衬了,普同学习还好!”
“苦日子熬出头了!”
这些朴实的夸赞,像一股股暖流,熨帖着李秀云的心。她脸上笑着,嘴里谦逊地应着“都是瞎忙活”,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。这份被认可、被羡慕的感觉,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到了。
灶房里飘出更浓郁的香气。大铁锅里煮着长长的寿面,白气蒸腾。另一口锅里炖着肉,浓郁的肉香霸道地盖过了所有味道,引得孩子们像小馋猫似的,不停地往灶房门口张望。舅舅李建国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大西瓜,用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的井水镇着,翠绿的瓜皮上沁着晶莹的水珠。
“开饭喽!”随着一声吆喝,寿宴开始了。
堂屋里,临时拼起的大桌上,摆得满满当当。最中间是一大盆油光锃亮的红烧肉,颤巍巍的,肥而不腻,浓油赤酱,散发着诱人的光芒。旁边是一大海碗色泽金黄的炒鸡蛋,蓬松香软。嫩豆腐青菜汤清爽解腻。几大盘自家菜园里摘的时令蔬菜:翠绿的黄瓜拌着蒜泥香油,红白相间的凉拌萝卜丝,还有一大盆蒸得软糯的茄子拌着酱。主食是两大盆刚出锅的寿面,根根分明,热气腾腾。舅舅带来的西瓜也被切开,红瓤黑籽,汁水丰盈,在炎炎夏日里散发着清凉的甜意。
姥姥被让到了正中的主位,戴上了一顶用红纸叠成的简易寿星帽,虽然简陋,却充满了心意。大姨、二姨、舅舅、李秀云带着各自的家人,满满当当地围坐在一起。
“妈!祝您老人家福寿安康,长命百岁!”舅舅李建国首先端起一碗面,声音洪亮地祝寿。
“祝姥姥生日快乐!身体健康!”孩子们也齐声喊着。
“好好好!都吃!都吃!”姥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,她拿起筷子,“快动筷子!面坨了就不好吃了!”
筷子立刻如雨点般落下。红烧肉最受欢迎,大块的肥肉入口即化,瘦肉酥烂入味,浓郁的酱香在口中爆开。炒鸡蛋嫩滑鲜香,拌着米饭或者就着面条吃,都是绝配。凉拌黄瓜清脆爽口,带着蒜香和醋香,正好解了肉食的油腻。男人们大口吃着肉面,女人们则忙着给老人和孩子夹菜。孩子们吃得满嘴油光,尤其是吴家宝,眼睛盯着肉碗,腮帮子塞得鼓鼓的,筷子就没停过。
“家宝,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!”李秀云笑着提醒小儿子,又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姥姥碗里,“妈,您多吃点肉,炖得烂糊。”
“吃着呢吃着呢!你也吃!”姥姥看着满堂儿孙,听着满屋的欢声笑语,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。她拿起李秀云做的新布鞋,在脚上比划着,一个劲儿地说:“合脚!真合脚!秀云这手艺,没得挑!”这份来自女儿的孝心,让她心里比吃了蜜还甜。
席间,话题更是天南海北。大姨说起她那个公社今年的新鲜事,谁家儿子考上了县里的高中,谁家闺女嫁了个工人。二姨夫赵志刚则讲了些镇上的见闻,粮站的趣事。舅舅李建国嗓门最大,说起地里的庄稼,今年的虫害,还有村里谁家又添了牲口。李秀云也难得地放松下来,跟着姐妹们说说笑笑,讲讲普同学习进步了,小梅懂事了,家宝淘气包,也说说盖新房垫地基的辛苦与期盼。说到吴建军在窑厂干活,她语气里带着心疼,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笃定。吴建军话不多,只是闷头吃面,偶尔被问到窑厂的事,才简短地应几句,但眉宇间那份长年累月的凝重,似乎也被这满屋的喜气冲淡了不少。
大表哥李强带着吴普同、石头、李壮几个半大小子,早就吃饱了,溜到院子里枣树荫下。李强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磨得油亮的扑克牌:“来,玩两把‘争上游’!”
“玩就玩!谁怕谁!”石头撸起袖子。
吴普同看着扑克牌,心里有点痒痒。自从上次镇上学校评比考试前,林老师严令禁止,他整个冬天都没摸过扑克了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,那本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硬硬的还在。
“普同,玩不玩?发牌了!”李强催促道。
吴普同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摇摇头:“不了,你们玩吧。我……我去看看姥姥。”他转身跑回堂屋,挤到姥姥身边坐下。堂屋里笑语喧哗,大人们还在热络地聊着,姥姥慈爱地拉着他的手,问他学习累不累。吴普同靠在姥姥温暖的身边,听着满屋子的热闹,心里觉得无比踏实。那些扑克牌的诱惑,似乎被这浓浓的亲情和眼前姥姥满足的笑脸冲淡了。他拿出日记本和铅笔,在喧闹的间隙,就着堂屋门口透进来的光线,在日记本空白的扉页上,悄悄地写下几个字:“姥姥生日,开心。大家都来了。妈笑了很多次。”他想了想,又加了一句:“爸好像也笑了一下。”这难得的笑容,值得记录。
日头渐渐偏西,暑热稍退。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,覆盖了大半个院子。宴席接近尾声,但热络的气氛丝毫未减。女人们开始收拾碗筷,男人们还在喝着茶闲聊。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闹,枣树上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。
该回家了。告别的话说了又说,姥姥拉着女儿和外孙们的手,依依不舍,一遍遍嘱咐:“路上慢点,有空常回来看看!”大姨、二姨、舅舅也送到村口,互相约着下次见面的日子。
回程的路上,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。吴建军依旧拉着排车,李秀云和孩子们坐在车上。满载着的不再是沉重的泥土,而是姥姥硬塞过来的、用油纸包好的几块槽子糕,还有一小袋自家晒的干豆角、茄子干,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亲情和满足。
车厢随着土路的颠簸轻轻摇晃。吴小梅和吴家宝靠着母亲,已经有些昏昏欲睡。吴普同坐在车尾,望着天边那轮缓缓下沉的红日,晚霞的光辉映照在母亲带着笑意的侧脸上。她正低声和父亲说着话,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松快和满足。
“妈今儿是真高兴。”李秀云说,“看那新鞋,穿上就不舍得脱。”
“嗯。”吴建军应了一声,拉着车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。
“大姐二姐她们也都挺好。二姐夫还说帮咱留意盖房子的材料……”
“嗯,记着人家的好。”
“普同今天也乖,没跟表哥他们去玩牌……”
吴普同听着父母的对话,嘴角也弯了起来。他低头,借着夕阳的余晖,翻开日记本新的一页,郑重地写下日期,然后笔尖沙沙地移动:
“**农历六月二十二,星期日,晴,热。**今天是姥姥七十岁生日。姥姥家去了好多人,大姨、二姨、舅舅一家都到了,还有表哥表姐们,院子里都坐满了,特别热闹。妈给姥姥做了两双新布鞋,姥姥很喜欢,一直笑。中午吃了肉,还有寿面,很香。舅舅还切了用井水冰镇的大西瓜,特别甜。大人们说了很多话,妈今天笑得好多,看起来特别高兴。爸好像也笑了。姥姥很开心。我也很开心。大家都很好。二姨夫说帮我们家留意盖房子的材料。回去的路上,晚霞很红,像姥姥今天脸上的笑容一样暖。”
他合上日记本,小心地放进口袋。排车吱吱呀呀地响着,载着一车疲惫而满足的归人,碾过夕阳铺就的乡间小路。车辙深深,延伸向炊烟升起的西里村。暮色四合,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隐没,深蓝色的天幕上,几颗早出的星星悄然亮起,静谧而安详。李秀云靠在车栏上,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和小儿子,又望望身边沉默拉车的丈夫和懂事的大儿子,一天的喧嚣热闹沉淀下来,化作心底一片温热的安宁。日子,就像这吱呀前行的排车,虽然缓慢,虽然沉重,但终究是在往前走着,朝着光亮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