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昔的巫女03 偏执的巫女(2/2)
“知道了。”鬼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打断了一个农人还在絮叨的哀求。她甚至没等星暝发话,径直抬脚,朝着村民所指的山林方向走去。步伐坚定,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。
星暝只得对惶恐的村民们点点头:“放心,我们这就去看看。”说罢,快步跟上鬼的身影。
山路崎岖,林木渐深。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,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。鬼走在前面,脚步轻盈得如同林间的狸猫,周身灵力运转到极致,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的每一丝异动。星暝跟在她身后几步远,暗自摇头,这丫头实在是绷得太紧。
深入山林约莫半个时辰,前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妖力波动,混杂着一股……淡淡的血腥气?鬼的脚步瞬间停住,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,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一片藤蔓缠绕的岩壁下方。
“在那里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。
星暝也感知到了。那妖力波动很微弱,时断时续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和……悲伤?不像寻常害人妖物那般凶戾。
拨开垂落的藤蔓,眼前景象让两人都是一顿。岩壁下有个浅浅的凹洞,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。那身影乍看像人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,但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无力地耷拉着,身后一条蓬松的、沾着泥土和暗红色污迹的狐尾软软地垂在地上。是个狐妖,而且是能化人形的狐妖,只是此刻她脸色惨白如纸,气息微弱,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包裹,包裹边缘渗出些许暗红。她的左小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,伤口处血肉模糊,显然受了重伤。
狐妖似乎察觉到了生人靠近,艰难地抬起头。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,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。
星暝心头一沉。这狐妖的气息纯净微弱,显然道行尚浅,伤势沉重,更重要的是,她身上并无凶煞怨气,反倒有种令人心酸的悲戚。这模样……哪里像是能抓人吃人的凶物?倒像是遭了什么大难。
然而,就在星暝念头闪过的瞬间——
“妖孽!”
一声冰冷刺骨的厉喝炸响!博丽鬼眼中寒光暴涨,没有丝毫犹豫,仿佛眼前不是什么重伤垂死的生灵,而是刻骨铭心的仇敌!她手腕一翻,早已灌注灵力的御币带着尖锐的破空声,化作一道凝练的白色光矢,直射向狐妖的心口!
“住手!”星暝惊喝出声,对博丽鬼的果决完全是始料未及。
“噗嗤!”
一声闷响!
光矢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狐妖的胸膛!那狐妖身体猛地一僵,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,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沉的哀伤。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,抱着包裹的手臂无力地松开,身体软软地歪倒在地,彻底没了声息。怀中那破布包裹滚落出来,散开一角,露出里面几株沾着泥土、稻穗、叶片边缘带着锋利齿痕的……草药?
星暝冲上前,蹲下身探了探狐妖的鼻息,又摸了摸她颈侧的脉搏,已然断绝。他看着地上那几株寻常的、乡间孩童咳嗽时常用的草药,再看看狐妖扭曲的伤腿,还有她至死都护在怀里的包裹……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“鬼!”星暝站起身,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,甚至有一丝痛惜,“你……你这也太果断了些吧?连问都没问一句?”他指着地上散落的草药,“你看这些!她未必就是害人的妖怪!”
博丽鬼面无表情地收回御币,眼神却飘忽了一瞬。她扫了一眼地上的草药和狐妖的尸体:“星暝师父,她身上有妖气,村民指认她为害人妖怪,且在此凶地现身。证据确凿,还需要问什么?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逻辑,“既为妖怪,又害了人,若此时不打杀,难道要等她伤势痊愈,道行恢复,为祸一方时再动手吗?那时要死多少人?除恶务尽,此乃巫女本分。”
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,仿佛在她心中早已刻下了铁律:恶妖见之则诛。
星暝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、毫无动摇的眼睛,一时竟无言以对。他知道鬼的心结,知道那血海深仇扭曲了她的认知,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,只会激起她更深的抗拒。他心中叹息,看着地上那孤零零的狐妖尸体,想着至少该替她收敛一下,免得曝尸荒野。但眼下……
他瞥了一眼身旁气息冷硬的博丽鬼,只得将这份心思压下。罢了,等会儿送鬼回去后,再悄悄折返回来处理吧。
两人沉默地下山。回到村口时,那些焦急等待的村民立刻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询问。
“大人!怎么样了?”
“那妖怪……除掉了?”
“我男人……能回来了吗?”
博丽鬼停下脚步,迎着众人期盼又恐惧的目光,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:“死了。”
这两个字如同定心丸。大多数村民们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!恐惧一扫而空,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。
“太好了!太好了!多谢神官大人!多谢巫女大人!”
“两位大人真是法力高强!”
“我们村有救了!”
“唉,可惜……”
人群中,一个穿着略体面些、像是村里头目模样的中年男人挤出人群,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。他快步走到星暝和鬼面前,二话不说,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,双手捧着,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:“二位大人辛苦!这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,不成敬意,万望收下!救命之恩,永世不忘啊!”
星暝眉头一皱,正要开口拒绝这些凡俗钱财——他带鬼出来是“实践”,可不是为了这个。然而,就在他准备推辞时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递钱的中年男人身边,另一个一直沉默寡言、穿着粗布短褂,腿上扎着绷带的年轻男子,在听到“妖怪死了”的消息时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……深切的悲痛?这男子嘴唇哆嗦着,猛地转身,一言不发地就朝着山林的方向狂奔而去,脚步踉跄,仿佛失了魂。
星暝心头微动,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。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,入手冰凉,里面显然是硬货。他随意地将钱袋塞给身旁的博丽鬼:“拿着吧,村里人的谢意。”同时,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中年男人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其他村民的赞誉。
“五郎大人仗义!”
“是啊是啊,多亏了源五郎大人!”
“感谢五郎大人替我们出了大头呢!”
星暝无心听这些人情世故,只想赶紧离开,找个机会折返山林。他朝村民们拱拱手:“妖物已除,此地应无大碍了。我等还有要事,就此别过。”
村民们又是一阵千恩万谢。星暝拉着还在微微蹙眉看着钱袋的博丽鬼,转身便走。
刚走出村子没多远,沿着田埂往回走,博丽鬼忽然停下了脚步。她低头,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。里面是几块成色普通的碎银和一小块压得扁扁的金叶子,在乡间算是重礼了。然而,在金银之间,却夹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、没有署名的小纸条。
鬼展开纸条,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:
>我们村里的茂作,就是腿上正扎着绷带的那位,他是妖怪同伙!若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,必有重谢!(金子加倍)<
字迹潦草,透着一股急切和阴冷。虽然没有落款,但递上钱袋的是谁,许诺重谢的又是谁,答案呼之欲出。
博丽鬼捏着纸条,指尖冰凉。纸条上赤裸裸的买凶杀人,还有那个叫源五郎的村民(即之前领头跪拜、奉上酬金的中年男子)前后不一的态度……她并非懵懂无知,长安城的倾轧见得多了。一股说不清的寒意和厌恶,混杂着一种被利用的烦躁,悄然爬上心头。这感觉,比面对妖怪时更让她不适。
就在这时,前方的田埂尽头,通往山林的方向,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。
正是之前那个听到消息后狂奔进山的年轻男子——茂作。
他怀里,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样东西——正是刚才被博丽鬼一记光矢穿心而亡的那个狐妖的尸体!
此刻,那狐妖的尸体已被他简单整理过,脸上的血污被擦去,凌乱的头发也被理顺,紧闭的双眼下,泪痕宛然。茂作就这么抱着她,一步一步,走得很慢,很稳,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。他的脸上没有愤怒,没有咆哮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。但那平静之下,却酝酿着比火山爆发更可怕的毁灭气息。
他走到距离星暝和鬼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,缓缓抬起头。目光如同锥子,死死钉在博丽鬼和星暝身上。他的声音沙哑低沉,平静得令人心悸,仿佛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:
“是谁……做的?”
田埂上死一般的寂静。风拂过稻浪,发出沙沙的轻响,却更添压抑。
博丽鬼迎着对方那死寂的目光,握着御币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。眼前这平静的质问,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,那些手持利刃、同样用冰冷目光看着他们的贼兵……一股久违的、源于战场厮杀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,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但仅仅一瞬,那慌乱就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压了下去——一种被挑衅、被锁定后的反击欲。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,此时的她挺直了背脊,下巴微微扬起,声音清晰而冰冷,没有任何犹豫或辩解:
“是我。”
“哦。”茂作得到了答案,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。他只是轻轻地将怀中的狐妖尸体放在田埂边的草地上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熟睡的婴儿。然后,他直起身,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。最终,落在了不远处田埂旁一个农人遗忘在那里的锄头上。
他走过去,俯身,将那把沾着泥土、刃口磨损得有些钝了的锄头握在手中,掂量了一下。冰冷的铁器触感似乎给了他某种支撑。他转过身,再次面对博丽鬼,双手紧握锄柄,摆出了一个最原始、最笨拙,却充满了同归于尽意味的冲锋架势。
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,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:
“既然如此,便为她陪葬吧。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,双眼瞬间布满血丝,整个人如同被激怒的野牛,拖着那把沉重的锄头,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,朝着博丽鬼猛冲过来!
博丽鬼瞳孔骤缩!这毫无章法、纯粹依靠蛮力和恨意的冲锋,让她再次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嚎叫着扑上来的乱兵!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了手,指尖灵力瞬间凝聚,御币尖端亮起危险的白芒!体内那股冰冷的杀意被彻底点燃,就要化作致命的攻击倾泻而出!什么解释,什么缘由,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对方要杀她,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他冲到自己面前之前,彻底将其抹杀!
然而,就在她指尖的灵力即将倾斜,茂作的锄头带着风声高高扬起,眼看一场血腥就要爆发的刹那——
“定!”
一声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轻叱响起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狂奔的茂作保持着高高扬起锄头的姿势,身体前倾,脸上的狰狞和绝望凝固成了雕塑。他脚下带起的尘土悬浮在半空。
博丽鬼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,指尖凝聚的灵力光芒如同被冻结,脸上的杀意和那一丝残留的慌乱也僵住了。
连田埂边被风拂动的稻穗,也诡异地定格在了弯腰的瞬间。
整个世界,仿佛只剩下星暝还能活动。
他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这定格的、充满悲哀与戾气的画面。茂作那不顾一切的冲锋,鬼那下意识就要爆发的反击……还有地上那具冰冷的狐妖尸体……以及那个递上钱袋又递上纸条的“源五郎”……
所有的线索碎片,在他心中瞬间拼凑完整。一个道行浅薄、可能只想躲避追杀的虚弱狐妖;一个与她关系匪浅、或许是恋人、或许是亲人的普通村民;一群因恐惧而迁怒的乡民;还有一个趁机兼并土地、买凶杀人的村中“体面人”……
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。
而博丽鬼……她那源于仇恨的偏执,恰恰成了这场悲剧最锋利、也最无情的推手。她甚至没有给任何人解释的机会,包括她自己。
星暝的目光落在博丽鬼那僵硬的、写满杀意的侧脸上,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奈和沉重。他教导她力量,却没能引导她的心。今日之事,他亦难辞其咎。他知道,无论真相如何,此刻都已覆水难收。狐妖已死,茂作的恨意已成燎原之火,而博丽鬼心中那名为“偏执”的寒冰,恐怕只会因此事而更加坚不可摧。
他长长地、无声地叹息了一声。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——对无辜枉死者的惋惜,对世事无常的无奈,对人心叵测的洞察,以及……对自己的自责。
叹息过后,星暝缓缓抬起手。现在,他必须收拾这个由他间接造成的烂摊子。指尖银光流转,他需要抹去茂作和村民们的这段记忆,也需要妥善处理狐妖的尸身和茂作的去向……这后续的麻烦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