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昔的巫女10 落叶无冢（2/2）
“呼——”一个带着满身尘土气的中年旅客重重踏进门，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一丝放松，“店家，可还有酒？给俺温一壶来！”
柜台后，面容精瘦的店主人眼皮都没抬，熟练地从泥封的酒坛里舀出一提浑浊的米酒，倒进粗陶壶里，放在旁边煨着的小泥炉上。收了些磨损的铜开元钱，那旅客便走到角落一张空着的矮案旁坐下，把沾满泥浆的包袱往地上一撂。
这店里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，多半是赶路的行脚商或落魄旅人，脸上带着乱世里特有的麻木和警惕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气、汗味儿和一种沉闷的压抑感。有人小声议论着：
“这年头，兵荒马乱的，这店居然还能开得住……”
“可不是嘛，不容易啊……”
“能活一天算一天呗……”
那刚进来的旅客显然也憋得慌，几口温酒下肚，脸上带了点活气，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，忽然压低了声音，带着点儿神秘兮兮的腔调：“喂，诸位，你们……可曾见过麒麟么？”
这话一出，有人愣了一下，随即嗤笑出声，鼻孔里哼着气儿：“麒麟？你怕不是做梦还没醒？”也有人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，权当听个乐子。
倒是有个穿着半旧粗布褂子的汉子，放下酒碗，好奇地往前凑了凑：“麒麟？神兽？你莫非……真见过？”
那旅客见有人搭茬，精神一振，清了清嗓子，声音也大了几分：“那是自然！就前些天的事！俺本来急着赶路，不知怎么地，鬼使神差就拐进了旁边那老林子，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，挖点值钱的山货药材……”
他灌了口酒，咂咂嘴，眼神有些飘忽，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林子：“结果药材没寻着，反倒被一股子说不出来的、特别舒坦的气息给引住了！俺顺着那感觉悄悄摸过去，远远地就瞧见……瞧见一个穿着打扮怪好看的姑娘！那可真叫一个俊！可就是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，声音更低了些，带着难以置信，“……就是她脑袋上，好像……好像顶着两个角！俺心想坏了，莫不是撞上吃人的妖怪了？拔腿就想溜！”
“然后呢？”那粗布褂汉子追问，连旁边几个原本不以为然的人也竖起了耳朵。
旅客咽了口唾沫：“结果还没等俺跑两步，那‘大姑娘’唰一下就飘到俺跟前了！快得跟阵风似的！再一看，那角……没了！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。她笑眯眯地看着俺，声音又轻又软，跟泉水叮咚似的，问俺：‘这位先生，可是迷路了？’她说她叫阿麟。”
“俺当时也不知道咋了，脑子一懵，就把实话秃噜出来了，说没迷路，就是想来挖点药卖钱。”旅客拍了下大腿，“嘿！你们猜怎么着？那阿麟姑娘听完，二话不说，随手就从旁边烂树叶子底下变出一堆药材来！都是俺叫不上名的好货色，根须齐全，透着股灵气！她全塞俺怀里了！”他解开包袱给众人一看，“瞧，都是呢。”
众人目瞪口呆，那嗤笑的人也不吭声了。
“这还没完呢！”旅客越说越激动，“她还问俺些奇奇怪怪的话！问俺有没有见过一种叫啥‘忘忧草’的东西？还问有没有见过……曼……曼什么草？俺听都没听过，就算她描述了样貌也一个都答不上来，臊得脸都红了。可人家一点都没恼，还是笑眯眯的！接着，她就伸出手指头，这么轻轻一点……”旅客学着样子，笨拙地比划了一下，“……几道绿莹莹的光，绕着俺转了几圈！嘿！神了！俺当时就觉得身上那股赶路的乏劲儿、心里的憋闷，‘呼啦’一下全没了！浑身轻快得能飞起来！俺刚要跪下磕头谢恩呢，就听见远远飘来一句‘先生保重啊’，再一抬头……人？早没影儿了！就跟从来没出现过似的！”
旅客一口气说完，端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酒，抹了抹嘴：“俺琢磨着，这不就是老天爷显灵，派麒麟下凡来点化俺这苦命人儿吗？不然哪有这么好心肠又神通广大的姑娘？”
客栈里一时寂静无声。片刻后，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议论。
“噗哈哈哈！老兄你这梦做得可真够美的！”“米酒上头了吧？麒麟？还送药点化？编故事也得靠点谱！”“我看你是撞上狐妖了吧？小心半夜吸你魂儿去！”刚才嗤笑的人笑得最大声。
但也有三两人，脸上露出了将信将疑甚至有些敬畏的神色。那个粗布褂汉子更是追问：“那姑娘……啊不，麒麟大人，她具体长啥样？穿啥衣服？那绿光是啥感觉？你真看清了？”
“当然看清了！比画上的人好看百倍！……”旅客正要详细描述他心中的“麒麟”。
就在这时——
吱呀——
客栈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，被一股力量无形地推开了。
门外那身影穿着红白双色、样式古怪的“道袍”，外面罩着一件深色斗篷，看不清楚面目。
然而，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，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水，瞬间灌满了小小的客栈。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，所有喧闹、哄笑、议论声，像被无形的刀锋斩断，戛然而止。
刚才还沉浸在“麒麟故事”中的旅客们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，头皮发麻！一种源于本能的、面对掠食者的巨大恐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。
死寂中，只有角落里那只一直趴着打盹的老黄狗，似乎最先感应到了致命的威胁，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呜咽，“嗷”一声夹着尾巴就想往柜台底下钻！
就在这凝固的、令人窒息的瞬间——
“噗嗤！”
一声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！
那个笑得最大声、刚刚还在嘲讽旅客“白日做梦”的汉子，表情永远定格在了瞪大双眼的瞬间。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，看见自己的胸口正中央，突兀地探出了一截……缠绕着纸张的木杆尖端？没有鲜血立刻喷涌，只有一种冰冷的麻痹感迅速蔓延。
紧接着，他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，软软地向后倒去，“砰”地一声摔在肮脏的地面上，抽搐了两下，便再无声息。眼睛瞪得溜圆，空洞地盯着布满蛛网的屋顶横梁。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“死……死人啦！”“妖怪！是妖怪啊！！”
客栈里瞬间乱成一团！离门口近的人连滚爬爬地想往门外冲，却被那恐怖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！里面的人则拼命想往后厨或者楼上的房间钻，互相推搡、践踏！碗碟砸碎声、桌椅翻倒声、绝望的哭喊声和住客不明所以的询问声混杂在一起。
那堵在门口的“煞星”，正是博丽鬼。
她没有动。只是微微抬起了握着御币的手。刚才那一瞬间的贯穿，快得如同幻觉。
“杀出去！跟她拼了！”一个胆大的行商拔出腰刀，红着眼睛朝鬼扑过来！
鬼的身影极其轻微地一晃，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了一下。那沉重的腰刀带着风声狠狠劈下，却只砍中了空气！鬼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行商身侧，手掌只是看似随意地拍在他的后颈！
“咔嚓！”清脆的骨裂声响起！那行商连哼都没哼一声，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，身体僵直地扑倒在地。
杀戮……开始了。
不再有任何章法，也不再需要任何理由。御币时而化作锐不可当的矛，精准地洞穿想要反抗者的头颅或心脏；时而又如同沉重的钝器，随意一挥便将人扫飞出去，撞在土墙上骨断筋折，发出沉闷的撞击和濒死的哀鸣。鬼的身影在狭窄混乱的空间里穿梭腾挪，每一次停顿都带起一片血光和惨叫。
那个讲述“麒麟”故事的旅客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，瘫倒在地上。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，惊恐地看着眼前这血腥地狱般的景象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什么麒麟、什么阿麟姑娘，全都烟消云散，只剩下对死亡的极致恐惧。
就在客栈内的杀戮达到顶峰，幸存者濒临崩溃之际——
嗤啦！
客栈中央，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边缘流淌着深邃紫光的隙间！里面无数密密麻麻、大小不一、眨动着的眼睛构成的奇异背景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诡异感。
紧接着，几个穿着破烂皮甲、显然是掉队逃兵的汉子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隙间里“吐”了出来！他们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惊魂未定，显然是上一刻还在某个山沟里躲避追兵，下一刻就莫名掉进了这个血肉屠场！
“这是哪？！”“有埋伏？！”“什么东西？！”逃兵们惊骇地看着眼前浑身浴血、如同修罗的鬼影，还有满地的尸体，下意识地就去拔腰间的配刀！
他们的出现，如同在即将熄灭的柴堆里又泼了一勺滚油！
鬼那双通红的眼睛，瞬间锁定了这几个新出现的“猎物”。她周身那股冰冷的杀意猛地暴涨，如同找到了新的宣泄口！怪叫着一闪，便扑向了这几个倒霉的士兵！御币带起更加凌厉的破空声，杀戮的节奏骤然加快！
惨叫声、兵器碰撞（或者说被轻易击碎）声、骨骼碎裂声……再次响彻客栈，比之前更加密集、更加凄厉！那几个士兵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组织起来，就成了新的亡魂碎片。
终于，不知过了多久——也许只是十几个呼吸，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——客栈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片狼藉的死寂。
博丽鬼站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，手中的御币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红的粘稠液体。她微微佝偻着身体，急促地喘息着，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。那股狂暴凶戾的气息并未因杀戮停止而消散，反而在她体内左冲右突，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，嘶吼着想要冲破牢笼。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，不是因为疲惫，而是某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奔涌、即将失控的边缘。
“呃……”一声压抑的、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从她喉咙里溢出。
噗通。
下一刻，那具刚刚还如同杀戮机器般高效运转的身体，耗尽了最后一丝强行支撑的力量，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地，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就在她倒地的瞬间，八云紫的身影悄然而至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旁边。紫低头看着地上人事不省的博丽鬼，脸上那惯常的、带着点玩味笑容的表情消失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。她挑剔的目光扫过鬼身上沾染的血污和戾气，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，有些像是在评估一件使用过度、即将报废的工具。
“啧……”一声极轻的咂舌从紫唇间逸出，“又是如此呢……”她微微弯腰，袖袍轻轻拂过周围的尸体，指尖萦绕起能够扭曲境界的紫色流光。
无声无息间，地面上那些过于明显的、不属于寻常战斗的痕迹，以及那些特殊的粉碎性骨折痕迹，被某种力量微妙地“修正”了形态，变得与普通劈砍钝击造成的伤口更加相似。一些散落的、属于士兵衣甲的碎片，被巧妙地“移动”到了原本客栈反抗者倒下的位置附近。整个现场的血腥和混乱程度被刻意放大，细节却在紫的指尖拨弄下，朝着另一种故事方向悄然“统一”——一场乱兵洗劫客栈、遭遇抵抗后大开杀戒的假象，正在被精心伪造。
做完这一切，紫才直起身，看着地上昏迷的巫女。
“……倒也不算全无收获。”紫低声自语，嘴角重新勾起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。她抬手，对着地上的鬼和整个客栈的惨状轻轻一挥。
哗啦——
一道更加巨大的隙间在客栈中央的地面裂开，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。紫的身影率先融入其中。紧接着，地上的博丽鬼，以及那些连人形都无法保持的尸体，都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，沉入了那片由无数眼睛构成的诡异背景中。
隙间无声合拢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。
只剩下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和死寂的破败客栈。断折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几张歪倒的矮案下，隐约可见刚才那个讲述麒麟故事的旅客，瞳孔发散，已经因为惊吓过度，没了动静。
隙间的另一侧，是一片混沌不明的空间。八云紫的身影在其中悠然前行，仿佛漫步在自家的庭院。她回想着刚才客栈里那个旅客惊魂未定的描述：
“麒麟？……长着角、送药、询问忘忧草和曼德拉草那些东西……”
“……呵呵，果然是那一位啊……”她用桧扇轻轻点着下巴，微微摇头，笑容加深，带着点狡猾，“有趣。不过……这种事情，还是不要跟小星暝念叨了。省得他又忧心忡忡，平白扰了清净。”紫轻笑着，做出了决定。就让这个小小的插曲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悄无声息地沉没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