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鹬蚌相争(1/2)
殡宫之内,肃杀之气。唯有长明灯混着诵经声响,火苗在幽暗中微微跳动,将跪坐守灵之人模糊的身影投映在挂满白幡的墙壁上,拉长又缩短,扭曲不定。浓郁的薰香,混合着昂贵的沉香木与某种刺鼻的药草气息,霸道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间,试图掩盖棺椁中散发出的、更为原始的、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味道。
藤原师辅与他的兄长——左大臣藤原实赖,以及藤原忠平一脉的其他嫡系和近支子弟,皆身着染墨般深沉的丧服,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之上。他们的背脊挺得笔直,姿态无可挑剔,如同庙宇中供奉的木雕神像,无声地守护着屏风后那位已然冰冷的庞然大物——藤原忠平。这位曾经一言可决生死、翻手间搅动天下风云的关白太政大臣,此刻阖上了那双曾洞悉无数阴谋诡计的眼眸,只剩下永恒的沉寂。权力的巅峰,终究无法逾越生死的界限。
表面望去,藤原家这艘巨舰似乎依旧坚不可摧。皇宫深处,稳居中宫的藤原稳子,终究是藤原家血脉浇灌出的花朵,天然是家族最坚实的壁垒。年轻的成明陛下尚未彻底亲政,那至高无上的权柄,暂时还由藤原家代为执掌。朝堂之上,从掌控机要的纳言、参议,到手握实权的地方国司,密密麻麻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,网线上缀满了藤原家的门生故吏、姻亲党羽。左大臣实赖,位高权重,素有沉稳持重之名;右大臣师辅,亦是精明强干,兄弟二人同列朝班之首,仿佛一根藤上结出的两颗硕果,足以稳住这新旧交替之际的任何风浪。
然而,师辅的心底,却如同这殡宫般幽暗冰冷。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实赖了。那张敦厚方正的面孔下,隐藏着比他更为深谙、更为老辣的权术手腕。平日里兄友弟恭,言笑晏晏,可一旦涉及核心利益,实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便会瞬间敛去所有温度,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,出手更是精准无情,不留余地。更何况,左大臣之位天然便压右大臣一头!论年龄,实赖居长;论资历,实赖亦早他一步踏入权力圈。父亲生前那些隐形的、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政治遗产——那些盘根错节的人脉、那些深埋于各处的暗桩、那些足以左右朝议的“公卿清议”——必然会如同百川归海般,优先流向实赖那头!凭什么?!仅仅因为他比自己早出生那么几年?!这如鲠在喉的不甘,日夜啃噬着师辅的心。
他不由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光景,病榻前光线昏暗,弥漫着浓重的药味。老人枯槁的手紧紧抓住锦被,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可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瞳孔,却异常清明,仿佛能穿透人心,将他们兄弟几人内心那点隐秘的算计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艰难地喘息着,一字一顿地告诫,声音虽破碎,却重若千钧:「藤原家……内部……纵有龃龉,亦属……家事!面对外敌……源、橘、平……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……务必……铁板一块!绝……绝不能显露一丝裂痕!否则……便是……自取灭亡!」
“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……”师辅在心中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。他精通史书,深谙权谋,这道理他岂会不懂?正因为懂,那份被硬生生压下去的不甘才更加灼热,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,时刻寻找着喷发的裂隙。他不想做那只被钳住的鹬,更不想做那只被啄食的蚌!他渴望成为那个稳坐船头、坐收渔利的渔翁!
守灵的时光被无限拉长,枯燥的礼仪、压抑的气氛以及对未来的焦虑,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。师辅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胀痛,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肃穆,不动声色地向兄长实赖及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,随即以一种符合贵族礼仪的、极为缓慢而谦恭的姿态,弓着背,脚步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灵堂。
殿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,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肺腑,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,却也激得他打了个寒噤。他快步走向偏僻处解决内急,温热的液体排出,带走了一丝身体的紧绷感。他整理着丧服宽大的袖口和下摆,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庭院角落用作点缀的一丛茂密虎杖。视线掠过时,动作却骤然停滞。那丛虎杖投下的阴影……似乎过于浓重了?而且……就在刚才那一瞥间,那阴影的边缘,仿佛极轻微地……蠕动了一下?
是守夜带来的疲惫,导致自己眼花了?还是这殡宫附近阴气太重,自己产生了幻觉?
然而,自从经历过上次那场如同梦魇般的“拜访”——那个自称“八云白”的妖怪借着百鬼夜行的势头,带着刺骨的杀意毫不掩饰地对他进行威胁——师辅的神经就变得如同惊弓之鸟,对任何一丝异常都敏感到了极点。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,停下脚步,面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,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气音,却带着一种锐利:“何人藏匿于此?出来!”他袖中的手,已不自觉握紧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短暂的死寂。
然后,一个带着明显戏谑、却又清晰得仿佛直接在他颅骨内回荡的声音,从那片阴影的核心处悠然响起:“啧,这份警觉性,倒是比你们府上那些花里胡哨、华而不实的结界强上不少。值得夸奖一句,右大臣殿下。”语气轻松随意,仿佛只是在点评墙上一幅稍显拙劣的画作。
随着这声音,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阴影中“析”了出来,如同浓墨滴入清水又瞬间凝固成形。他就站在距离师辅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。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,映照着他脸上覆盖的那个狐狸面具——面具的线条异常扭曲,似笑非笑,眼洞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,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微光,遮住了上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利落、在月色下略显苍白的皮肤、带着一抹若有若无弧度的薄唇。他身上裹着一袭深得近乎吞噬所有光线的衣物,布料质地奇特,没有任何反光,完美地融于夜色,唯有那突兀的面具和露出的半张脸,昭示着非人的存在。
这个声音!这个面具!师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开,直冲天灵盖!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冰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巨手狠狠攥住,疯狂地、失序地擂动着,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!是他!那个“八云白”!
他……他怎么敢?!他怎么敢在这举国哀悼、藤原家戒备森严的重地现身?!难道……难道上次未能达成目的,这次是专程来……取他性命的?!在父亲刚刚咽气的夜晚?!
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,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。但毕竟政坛沉浮已久、无数次刀尖起舞的经历,早已将某些本能刻入了骨髓。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,被一股更强大的求生意志死死扼住!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,猛地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,强行抽动脸上的肌肉,努力让表情定格在一种贵族面对“非常之物”时应有的、带着距离感的、礼节性的惊讶之上(尽管他内心翻江倒海,只想不顾一切地呼喊护卫)。他甚至逼迫自己,对着那非人的存在,微微欠身,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:“原……原来是尊驾莅临。未曾远迎,失礼了。不知尊驾于此时此地……驾临我父停灵之所,有何……赐教?”
“八云白”——星暝,面具后的目光似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师辅这强撑出来的镇定姿态,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低沉而短促的轻笑,如同夜枭啼鸣:“赐教?言重了。上次造访贵府,行事有些匆忙,手段嘛……或许略显直接,想必让右大臣殿下受惊不浅,夜不安枕了吧?”他那“略显直接”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,“此番前来,特为上次的……些许‘冒昧’,表达一下歉意。惊扰了殿下的清净,望祈海涵。”那“歉意”二字,说得毫无诚意,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。
师辅的心瞬间沉到了万丈深渊。道歉?一个拥有如此诡异莫测、视人间规则如无物力量的妖魔,会为了“惊吓”到他而专程跑来道歉?这比对方直接亮出爪牙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!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更为恐怖的目的!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再次抽动,努力向上拉扯嘴角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谦逊笑容:“尊、尊驾实在太客气了。不知者……不怪。况且……那日也……也是在下有所怠慢……实乃我藤原家之过……”他将姿态放得极低,甚至不惜自污家门,只求不要触怒眼前这尊煞神。
“哦?右大臣殿下如此宽宏大量,倒显得我有些小气了。”星暝的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赞许,面具下的目光似乎闪烁着狡黠的光,“那么,为了弥补我的‘过失’,或者说,为了表达我的‘诚意’,或许我们可以……重新谈一笔小小的交易?一笔对你我双方,都有莫大好处的交易?”他刻意停顿了一下,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,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魔力,如同毒蛇吐信,“我们可以动用一些……超越凡俗的小手段,帮助你得到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。那个……真正意义上‘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’的位置?让它不仅仅是你兄长手中的玩物?甚至……确保你的血脉,在未来也能如同磐石般,稳稳地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,无人可以撼动?”
藤原师辅内心稍稍动摇,脸上竭力维持着困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“听不懂”,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和警惕:“尊驾此言……恕在下愚钝,未能领悟……其中深意?”毕竟他也不是没与这些妖魔合作过,尽管结果大多是不尽人意——但这一次,他总觉得,对方是带着诚意来的。
“呵呵,何必装糊涂呢?右大臣殿下。”星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,语气骤然变得锋芒毕露,再无半分虚饰,“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我们的要求,简单到不值一提。当你坐下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位置时——”他做了一个虚握的手势,“只需动用你的权柄,废除掉目前朝廷针对我等族群颁布的所有清剿令、讨伐令,以及那些令人作呕的‘祓禊’高压政策。让人类的地盘……重新对我们敞开怀抱。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,并且牢牢地维持住它……”星暝的声音再次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,“我们不仅能帮你坐上那个位置,甚至能帮你清理掉你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……所有碍眼的绊脚石。甚至……更进一步!”他用词狠辣,“让你的血脉,世世代代,都能沐浴在权力的阳光下!如何?”他抛出了恶魔的果实。
赤裸裸的勾结!借助妖魔之力,铲除政敌(首当其冲很可能就是他的兄长!),登顶权力之巅,代价是出卖人类的利益,为妖魔大开地狱之门!这是饮鸩止渴!也是前几次他们企图达成的合作目标!
然而……那权力的诱惑是如此甘美,如此真实!师辅毫不怀疑他们确实拥有兑现部分承诺的力量!更让他心脏狂跳的是,对方提出的合作模式——先给予扶持,后收取报酬!这其中的操作空间……简直大得难以想象!如果……如果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对方的力量扫清障碍,登上巅峰,然后再……借助阴阳寮乃至整个朝廷的力量,翻脸不认账,甚至反过来设下埋伏,将这伙妖魔一网打尽……?
这个阴暗的想法刚刚萌芽,甚至还没来得及在他脑中完全成形,星暝那冰冷彻骨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声音便如同冰锥般刺来:“奉劝殿下,趁早打消那些愚蠢的、关于背叛的念头。如同你们人类常说的,‘请神容易送神难’。我们既能将你捧上云端,自然也有千万种法子,让你摔得粉身碎骨,连同你的血脉后裔,一同化为齑粉!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残酷和绝对的自信,“对付背信弃义之徒,我们有的是比你们人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彻底、还要痛苦万倍的手段。那种痛苦……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。”话语中的恶意毫不掩饰。
师辅同样毫不怀疑对方能做到!这绝非虚言恫吓!冷汗瞬间浸透了他丧服下的里衣,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他立刻将所有阴暗的算计强行压下,脸上努力维持着顺从和惶恐,沉默着,身体微微颤抖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仿佛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。灵堂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,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。良久,他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声音干涩嘶哑地挤出几句话:“若……若尊驾真能……助我达成夙愿……此事……确非……不可商议。然……事关社稷安危,牵连甚广,非……非一朝一夕可决……需……需缜密谋划,步步为营……方能……”
“谋划?当然需要谋划。”星暝打断了他带着明显拖延意味的言辞,“不过,千里之行始于足下。现在,就有一个小小的‘步伐’,需要殿下立刻迈出。以此,作为我们双方合作诚意的基石,也是对你这位未来‘掌舵者’能力的一次小小验证。”他刻意强调了“掌舵者”三个字。
师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。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:“请……尊驾示下。”
“很简单。”星暝的语气轻松得如同在吩咐仆役,“动用你那右大臣的职权威望,在平安京内为我们提供一些小小的‘方便’,协助一小部分……对我们双方合作都‘至关重要’的朋友,悄悄地、不惊动任何人的,进入这座繁华的都城。”他停顿片刻,似乎在欣赏师辅瞬间煞白的脸色,“放心,他们都很‘守规矩’,不会惹是生非,只是有‘必要’才来。只要他们顺利入城,安顿下来,这第一步就算你完美达成。这,也是你展现价值的第一步。”
“至关重要”、“守规矩”、“必要”这几个词,被他刻意咬得很重。
掩护妖怪潜入京都?!上次百鬼夜行的恐怖景象如同最血腥的画卷在他脑中轰然展开——火光映照下残缺的尸体、普通人绝望的哭嚎、阴阳师燃烧生命发出的最后嘶吼……
“尊、尊驾!此事实乃……实乃……万万不可!京都守备森严,阴阳寮精锐日夜巡视不休,如今更有朱雀、玄武、青龙、白虎四大结界,更有天皇陛下御笔亲书命名的‘五芒星’大结界覆盖全城!莫说‘潜入’,便是靠近都难如登天!稍有差池……行藏败露……不止在下身死族灭,便是尊驾的诸位‘朋友’……也恐有灭顶之灾啊!”他将后果说得极其严重,试图动摇对方的决心。
“后果?”星暝发出一声极其短促、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嗤笑,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和极度的不耐烦,“那是你这位右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!我说了,这是必要的一步!是你证明自己配得上我们投资的入场券!如果你连这点‘小事’都瞻前顾后、畏首畏尾、无法办妥,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能履行后续那些更为宏大的承诺?!凭什么相信你能坐稳那个位置?!”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,虽然距离并未缩短多少,但一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师辅,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!师辅甚至能“感觉”到对方面具后那双冰冷的、非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。
“记住!我不是来和你讨价还价的!我给你这个机会,是看得起你!点头,或者……”他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,“我现在就去找一个更有魄力、更懂得把握机遇的‘合作者’谈谈。比如……此刻正跪在里面,为你父亲守灵的那位左大臣大人?你觉得,以他的‘雄心壮志’和‘危机感’,他会拒绝这份来自‘非常之力’的友谊吗?嗯?”
最后的通牒!这赤裸裸的威胁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师辅最敏感的神经上!他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能力,也毫不怀疑对方有这个胆量!更让他恐惧到极点的是——如果对方真的去找实赖……以兄长那深沉的心机和同样磅礴的野心,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,他极有可能……不,是必然会答应!甚至可能借此机会,反过来将自己打成勾结妖魔的叛逆!那他藤原师辅,连同他的子孙,将彻底万劫不复!在权力彻底丧失的恐惧面前,对妖魔的恐惧竟也被强行压了下去!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,猛地向前踏出半步,身体深深地躬了下去,几乎呈九十度,声音带着惶恐的急切和彻底的顺从:“明白了!在下明白了!此事……定当竭尽全力!不惜代价!定……定然安排妥当!确保万无一失!请尊驾务必放心!”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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