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大江山之鬼(上)(1/2)
通往丹波国的山道崎岖蜿蜒,林木愈发茂密深邃,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。
源赖光走在队伍最前,她的紫色长发被仔细地束起藏在头盔内,全身被精良的甲胄包裹,但依旧难掩其挺拔而矫健的身姿。几十年的历练让她褪去了幼时的部分青涩,增添了统帅的沉稳与威仪,然而时光似乎格外厚待她,容颜未见衰老,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反而更加深邃锐利。继承父亲源满仲的基业,以“源赖光”之名统领多田武士集团,她早已是威震一方的武将。近期向藤原道长靠拢,既是基于政治嗅觉的判断,也隐含着她对改变当下僵化格局的一丝期待。
“大姐头……”一个满头金发却依旧灿烂如昔的青年——坂田金时凑近,他壮硕的身躯像一堵移动的城墙,声音刻意压得很低,带着点憨直的好奇,“我还是没琢磨明白,那个藤原道长,除了是公卿大人,到底有什么特别的?值得您这么……看重?”
他挠了挠头。岁月似乎格外偏爱他,除了让他长得更加壮实,并未留下多少痕迹,眉宇间反而还带着几分少年般的纯真和莽撞:“营里兄弟们私底下都说,您该不会是……”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,只是挤了挤眼。
赖光面甲下传来一声轻笑,带着几分无奈和调侃:“金时,你这脑袋瓜里整天就想这些?看人要看其志向与潜力。道长大人身处高位却能体察下情,颇有锐意进取之心。我觉得,追随他,或许能为这沉闷的世道带来一些新气象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拂过腰间太刀的刀镡,“至于那些闲话,你听听就好,别跟着起哄。”这把由藤原道长所赠、据说是百年前名匠安纲毕生杰作的宝刀,此刻在幽暗的林间仿佛蕴含着内敛的光华。
就在这时,前方负责探路的卜部季武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回,神色凝重地打出手势。队伍立刻停下,结成简单的防御阵型。季武低声道:“赖光殿,前方山谷入口处瘴气弥漫,雾气颜色诡异,且有隐约的腥臊气息随风飘来,恐非天然形成,极可能有埋伏。是否绕行?”
负责断后的渡边纲此时也走上前来。他身形精干,动作间透着一股猎豹般的敏捷与警惕。作为赖光麾下最早追随的猛将之一,他以其过人武勇和至孝之名着称。他腰间佩戴的,正是源赖光之父,源满仲曾使用过的名刀“髭切”。此刀刀身弧度优美,刀鞘看似朴素,却透着一股古拙沉重的杀气。纲右手习惯性地按在刀柄上,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前方诡异的雾气,沉声道:“御屋形様,此雾气确实蹊跷。绕行恐怕耗时甚久,且其他路径情况未知。不如由属下与季武先向前小心探查一番,确认情况。”
擅长卜筮的碓井贞光已从行囊中取出卜具,那是一块光滑的黑色石板和几枚磨得发亮的龟甲钱。他蹲下身,将龟甲钱置于石板上,闭目凝神,口中念念有词,手指掐算。片刻后,龟甲钱在石板上自行颤动,发出细微的嗡嗡声。贞光睁眼,查看钱币落位,眉头稍展:“赖光殿,卦象显示‘坎上有巽’,遇水风则变。虽涉险阻,然有惊无险,最终可得通达。此雾虽凶,却非绝境。”
性情最为谨慎的卜部季武坚持道:“贞光虽言吉,但卦象莫测,岂可让主君亲身犯险?请务必让属下先行!”
一旁年纪较长、经验丰富的藤原保昌也开口道:“大将,季武所言有理。您身负讨伐鬼族重任,安危关乎全局,不可轻动。”
赖光的目光掠过忠心耿耿的部下们。她能感觉到腰间的太刀传来一丝微弱的、近乎渴望的悸动。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,前方确有危险,但亦是必经之路。
“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。”她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但我等奉旨讨鬼,岂能因前方有险便畏缩不前?季武、纲,你们与我一同在前,贞光居中策应,金时和保昌断后,彼此照应,稳步推进。若真有不开眼的邪祟拦路……”她的右手稳稳按在太刀的刀柄上,一股无形的气势隐隐散发,“正好用它们来祭刀!”
话音刚落,侧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、像是多重脚步拖沓而行的窸窣声,伴随着低沉的、意义不明的咕哝!渡边纲反应极快,“呛啷”一声,“髭切”已然出鞘三寸,冰冷的刀光在昏暗中一闪,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方向。金时也低吼一声,将那柄门板似的巨斧抡起,挡在赖光身前。
然而,赖光的动作比思维更快!她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太刀,只是手腕极其微妙地一抖,周身空气仿佛有细微的紫色电蛇一闪而逝!紧接着,一道凝练如丝、近乎透明的剑气破空而出,带着撕裂空气的细微尖啸,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,瞬间射入数十步外一片异常茂密、阴影浓重的灌木丛!
“嗤——轰!”
剑气过处,碗口粗的灌木连同后面一块巨大的青黑色山岩,如同被热刀切过的牛油般,被无声无息地齐根斩断、平滑地剖开!上半截岩石缓缓滑落,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,激起漫天尘土和碎叶。
“好剑气!凝练如实质,迅疾若奔雷,更难得的是……凌厉之中竟蕴含着一缕清冽异香,闻之令人心神一振!源赖光阁下,盛名之下无虚士!”
清冷而带着由衷赞叹的女子声音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。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,如同不受重力束缚般,从一棵高达十余丈的古松树冠顶端翩然旋落,衣袂飘飘,悄无声息地落在道路中央,恰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正是魂魄妖灵。她手持的短剑自然是白楼剑,身侧的半灵如同影子般随行,视线平静地扫过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四位家臣与一位客将,最终定格在为首的赖光身上。
“在下魂魄妖灵。”她微微颔首,礼节周全却又不失傲骨,“素闻赖光阁下剑术通神,今日冒昧拦路,别无他意,只望能与阁下切磋一二,印证心中所学,还望阁下不吝赐教。”
“有敌袭!保护主君!”金时暴喝一声,巨斧横亘,气势汹汹。渡边纲的“髭切”已完全出鞘,刀身狭长,寒光流转,他脚步微错,已摆出最适合突进的起手式,气机死死锁定妖灵,仿佛随时会发出雷霆一击。碓井贞光手中扣住了数张画满朱砂符咒的纸符,卜部季武和藤原保昌则一左一右护住赖光侧翼,五人配合默契,瞬间形成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阵势。
“哎呀!”赖光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,声音里带着惊喜,甚至还轻轻吸了吸鼻子,“她说我的剑气有香味?真的吗?我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过?”她完全无视了剑拔弩张的气氛,反而对妖灵的评价充满了好奇。
金时急得额头冒汗,几乎要跳起来:“大……主君!这都什么时候了!这家伙来路不明,还是个半人半灵!肯定是大江山那群恶鬼派来的先锋!您可千万别被她骗了!”
赖光却摆了摆手,语气轻松:“金时,稍安勿躁。我看这位姑娘眼神澄澈,气息纯净,不似奸邪之徒。动不动就刀兵相见,这世上的敌人岂不是太多了?别忘了,当年你和纲初次来找我时,不也是这般‘不请自来’吗?”她这话让一旁的渡边纲动作一僵,想起当年自己年轻气盛上门挑战反被折服的往事,刚毅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窘迫,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。
妖灵对指向自己的兵刃和浓烈敌意恍若未睹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白色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飘动,等待着赖光的回应。她的目光中除了强烈的挑战欲,还有一丝深藏的探究。
赖光看着妖灵那如山间清泉般冷冽又透彻的气质,眼中赞赏之色愈浓。她沉吟片刻,抬手示意部下们收起兵刃,但五人只是稍稍放松,并未完全解除戒备。赖光向前迈出几步,金时和纲立刻紧随左右。
“无妨。”赖光再次示意他们退后,她直面妖灵,语气郑重而尊重:“你想要与我切磋剑技?追求武道巅峰,是武者毕生的荣耀。我接受你的挑战。”
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赖光伸手解开了头盔的系带,将那顶遮掩容貌的头盔取了下来。刹那间,如同月下紫瀑般的华丽长发倾泻而下,映衬着她白皙而英气勃勃的面庞。她轻轻甩了甩头,长发在肩甲上披散开来,声音也恢复了清越的女声:“以真面目示人,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。我名源赖光,请赐教。”
“你……你竟是女子?!”妖灵再也无法维持平静,淡蓝色的眼睛瞪大,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不可思议。名震天下的源氏领袖,被誉为东国第一武士的源赖光,其真实身份竟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年轻女性!这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,但旋即,一种同为女性却行走在充满荆棘的武道之路上而产生的深切共鸣,在她心中悄然涌动。
“很意外吗?”赖光微微一笑,仿佛对对方的反应早有预料,“那么,现在这场切磋,还要继续吗?”
“当然!”妖灵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,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如磐石,“请!”
赖光回头对满脸担忧的部下们说道:“这是武者之间的公平较量,是信念与技艺的碰撞。你们退至一旁,未经我允许,不得插手。”金时张了张嘴,还想劝阻,但看到赖光眼中那抹决然,只好把话咽回肚子,和其他四人一起,无奈地退到空地边缘。但他们依旧呈扇形散开,手握兵刃,全身肌肉紧绷,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,紧紧盯着场中,生怕主君有丝毫闪失。渡边纲更是将“髭切”横于身前,眼神锐利如鹰,已然在心中模拟了数种一旦情况有变便可瞬间介入救援的路线。
两人在古木环绕的林间空地上相对而立,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。赖光目光落在妖灵手中那柄看似朴实,却灵光内蕴的短剑上,饶有兴致地问:“此剑形制古朴,灵韵自成,绝非俗物。它可有名号?”
“此剑名为白楼。”妖灵平静答道,指尖轻抚剑身,仿佛在与老友交流。
“白楼剑……白虹贯日,楼观沧海,好名字,配得上它的主人。”赖光颔首,然后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太刀,刀身映照出她紫色的眼瞳,“我等此行,旨在讨伐盘踞大江山、为祸世间的鬼王酒吞童子一众……若功成,你亦当随我名扬天下。从此刻起,你便名为——‘童子切安纲’。”她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,语气中充满了信任与期许。太刀“安纲”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,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嗡鸣,刀身上的寒光似乎也更加灵动。
“请!”“请!”
礼毕的瞬间,妖灵的身影骤然模糊,仿佛化作了林间的一缕轻风,融入了光与影的缝隙之中。下一刹那,她已瞬间出现在赖光视线最难捕捉的左后侧死角,白楼剑无声无息地刺出,剑尖直指赖光甲胄连接处的薄弱环节,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残影!这一剑将速度、精准与隐匿完美结合,天人一如,心剑合一,追求必杀之境。
然而,赖光仿佛周身长满了眼睛。她甚至没有回头,只是握着“童子切”刀鞘的左手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一翻,刀鞘的末端如同未卜先知般,精准无比地向后上方一点,恰到好处地迎上了白楼剑的剑脊!
“叮——!”
一声清脆悠扬、如同玉磬轻击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开来,久久不散。妖灵只觉得一股看似柔和、实则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巨力顺着剑身传来,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,疾风骤雨般的攻势被轻而易举地瓦解。她心中骇然,立刻借力后撤,身形如同穿花蝴蝶般绕着赖光急速游走,步法诡秘莫测。手中白楼剑剑光随之暴涨,时而化作漫天寒星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,时而如绵绵不绝的蚕丝,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,剑招虚实相生,变幻无穷,试图以精妙绝伦、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技扰乱赖光的判断,迫使她露出破绽。
但赖光始终气定神闲地立于原地,脚步未曾移动半分。她甚至仍未拔出“童子切”,仅以刀鞘和刀柄应对。每一次格挡、每一次撞击都显得那么举重若轻,浑然天成,仿佛早已洞悉了妖灵所有攻击路数的最终落点。她的动作简洁、高效、优雅,没有一丝多余的火气,仿佛不是在生死相搏,而是在进行一场早已编排好的剑舞。那双紫色的眼眸平静如水,清晰地倒映出妖灵每一个腾挪闪转的瞬间,洞察秋毫。
“你的剑,极快,步法更是精妙绝伦,”赖光甚至在格挡的间隙,还有余暇出声点评,语气平和如同师长指点弟子,“但你是否过于执着于‘技’的完美了?过重技巧,有时反而会束缚住内心,缺少了一剑既出、生死立判的决绝气势。须知,大巧若拙。”
妖灵咬紧牙关,赖光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,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。她娇叱一声,将身法与剑速催到自身极限!霎时间,空地上仿佛同时出现了数十个妖灵的残影,每一个都凝实无比,手持白楼剑,从上下左右、前后左右所有可能乃至不可能的角度,如同水银泻地般向赖光发动了无差别的猛烈攻击!剑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、毫无死角的死亡之网,这是她倾尽全力的奥义,近乎后世“六根清净斩”的雏形,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和分身幻影,企图以绝对的数量和攻势碾压对手。
面对这堪称绝杀的剑技,赖光终于稍稍认真了起来。她微微吸了一口气,右脚向后撤了半步,重心沉稳下移,一直按在“童子切”刀柄上的右手终于动了!——太刀,出鞘!
没有石破天惊的巨响,没有炫目耀眼的强光,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、宛如宇宙初开时第一缕光的紫色细线,从刀鞘中悄然流淌而出。随着赖光看似缓慢、实则超越了时间感知的挥斩动作,这道紫色细线呈完美的扇形向前方扩散开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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