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章 传教士的脚步(2/2)
院子不大,陈设简朴,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知识中心。墙上挂着巨大的《坤舆万国全图》,书架上塞满了拉丁文、中文的书籍,内容涉及天文、地理、数学、水利、火器制造甚至哲学。龙华民(NiolòLogobardo)、邓玉函(JohaSchreck)等几位耶稣会士同工正在伏案工作,或翻译书籍,或绘制图纸。
这里没有教堂的钟声,没有公开的弥撒,传教活动极其谨慎,甚至秘密。他们的主要工作,是继续利玛窦未竟的事业:结交士大夫,展示西方科技,翻译著作,提供服务——以此证明自身价值,消除猜忌,慢慢渗透。
“如何,亚当?”龙华民放下手中的鹅毛笔,关切地问。他年纪更长,性格更为谨慎,对利玛窦过于迎合中国文化的策略时有保留,但此刻,他们是并肩的战友。
“监正没有立刻驳回,这是一个进步。”汤若望脱下外套,露出一丝疲惫,“但他们很警惕,非常警惕。我们的每一个数字,都会受到最严格的审视。”
“这是必然的。”邓玉函接口道,他是一位博学的医生和博物学家,“我们挑战的不只是历法,是他们赖以存在的知识体系和权威。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”
他们的谈话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。里屋的床上,躺着一位病情沉重的中国士人,他是徐光启的门生之一,因仰慕西学而来此求医问药,同时也与神父们探讨学问。邓玉函不仅带来医术,也带来了关怀,这种切实的爱心,往往比抽象的教义更能打动人心。
这就是他们在北京的日常:在科学的硬壳包裹下,进行着文化的浸润和信仰的播种。他们绘制精美的世界地图,告诉中国人世界之大,远超“天下”观念;他们制造自鸣钟、望远镜,展示技艺的精妙;他们撰写《远西奇器图说》,介绍水利和机械;他们甚至参与帮助明朝仿造和改良红衣大炮,以抵御关外的威胁。
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争议和风险。保守的士大夫攻击他们“用夷变夏”,斥其学问为“奇技淫巧”,怀疑他们包藏祸心,是殖民扩张的前哨。宫中的宦官集团也对这群不速之客充满戒心。他们必须时刻小心,避免触及政治红线,将活动严格限制在“技术服务”和“文化交流”的范畴内。
他们的成功,高度依赖于个别开明上层人士的保护,如已故的徐光启、李之藻等“天主教三大柱石”。如今,这些保护伞正在逐渐消失,新的政治风暴正在北方积聚,他们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。
夜幕降临,北京的冬夜寒冷刺骨。小教堂内(严格来说只是一个经过布置的房间),汤若望和几位同样冒险前来参加弥撒的中国信徒,进行着极其秘密的宗教仪式。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小小的圣像,低沉的拉丁文祈祷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,与外面呼啸的北风形成鲜明对比。
这些信徒人数寥寥,多是社会边缘人物或一些寻求精神慰藉的下层知识分子。但他们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个奇迹。福音的种子,终于在历经无数艰难险阻后,越过了澳门的门槛,穿过了广州的市集,沿着运河北上,在这帝国最深处的土壤里,极其微弱地扎下了一星半点的根须。
仪式结束,信徒们悄无声息地散去,融入北京的夜色。汤若望独自一人留在小堂内,跪在十字架前。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惫,却也有一种坚定的虔信。
他知道,脚下的路还很长,很艰难。他们带来的西方知识,或许会被朝廷利用,然后丢弃;他们小心翼翼建立的信任,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政治的狂风暴雨摧毁;他们播下的信仰种子,可能永远无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茁壮成长。
但是,脚步已经迈出。从澳门圣保禄学院(大三巴)的汉语课堂,到广州官员的客厅,再到这北京紫禁城的阴影之下,传教士的脚步,虽然缓慢,虽然充满荆棘,却从未停止。他们不仅是宗教的传播者,更是文明的使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