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 有功不赏,将来必取你狗头!(1/2)
凛冽的寒风,像裹着砂砾的鞭子,抽打着删丹城外那片残破的营垒。
呜咽的风声里,混杂着焦木头呛人的糊味,浓得化不开的血腥,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,却直往人脑仁里钻的尸臭。
那是战场留给活人的最后印记。
李骁胯下的战马,和他一样,皮毛上结着暗红的血痂,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,每一步都走得沉重。
他领着身后这支队伍,活像一条被剁了半截身子,拖着肠肚在戈壁滩上艰难蠕动的巨蟒,蜿蜒着爬回营地。
队伍里死寂一片,只有风在嚎。
偶尔一两声伤兵实在忍不住,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呻吟,马蹄踩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发出的“咯噔”闷响,还有那几辆勒勒车,车轮在坑洼地面上发出的“吱嘎吱嘎”声,听得人后槽牙发酸。
车上摞着的,是用破草席子胡乱卷起来的人形。
有些草席下还渗着暗红的血水,在寒风中冻成了冰溜子。
还有些席子缝隙里,露出半只青紫的手,或是一只沾满泥污,没了靴子的脚。
车上也躺着些重伤号,实在走不动道了,脸被血污,尘土糊得看不清五官,只剩一双双空洞的眼睛,直勾勾地望着头顶那片铅灰色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。
翼青牙兵,李骁砸锅卖铁,倾注了所有心血才拉起来的这点家底,如今活着的,连出发时一半都凑不齐了。
活着的也个个挂彩,甲叶子碎的碎,裂的裂,手里那平时吹毛断发的灌钢刀,如今刃口崩得像锯齿,上面糊满了黑红色的血垢,硬邦邦的。
想想都让人心口发堵。
风卷着沙子抽在脸上,生疼。
李骁的脸色在风沙里更显惨白,右肩那处旧伤,在刚才那场亡命厮杀和一路狂奔的颠簸下,每一次马背的起伏都扯得他眼前发黑。
他死死咬着牙关,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线,下巴绷得紧紧的,像块冻透了的石头。
腰间那柄用粗布条子缠裹得严严实实的“斩机”横刀,随着马步一下下磕碰着他的大腿骨。
刀柄隔着布透出的那股子冰冷劲儿,像块冰坨子贴在心口,好歹压住了他体内翻江倒海般的杀念和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,要把人拖垮的疲乏。
删丹大营那歪歪斜斜的辕门,总算在风沙里显出轮廓了。
守门的几个兵丁老远瞅见这支“凯旋”的队伍,脸上非但没有喜气,反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劲儿,眼神里还藏着点怜悯。
他们默默地挪开拒马,让出道路,目光扫过勒勒车上那层层叠叠的草席卷儿,扫过车上那些缺胳膊少腿,进气多出气少的同袍时,都像被烫着了似的,飞快地躲闪开去。
进了营门,那股子沉重的气氛更浓了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。
其他营头的士兵们,三三两两地聚在帐篷口子、辎重车旁,沉默地注视着这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队伍。
眼神里有敬佩,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凄凉。胜利?
这他娘的胜利,代价也太大了!
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油子狠狠吸了口冷气,低声跟旁边的人嘟囔:“看那车上摞的……娘的,翼青牙都打成这熊样了,这次怕是真撞上铁板了!”
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辅兵,脸色发白,盯着车上一个草席卷里露出的半截染血,属于年轻人的手,胃里一阵翻腾,猛地扭过头去干呕起来。
“旅帅!”
一声嘶哑的喊叫打破了凝滞的空气。
孙二狗拄着半截断矛,一瘸一拐地从旁边挤过来,抢到李骁马前。
他脸上新添了一道狰狞的刀疤,从左眼角一直划拉到下巴颏,皮肉翻卷着,血污糊了一脸,让他那张本就粗豪的脸更显凶悍。他嗓子像破锣:“兄弟们……活着的、躺着的,都……都安置哪儿?”
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悲愤。
李骁勒住马,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营地,最后落向丙字区那片相对空旷的角落。
那里靠近伤兵营,地面冻得梆硬。
“伤兵营东头空地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听不出半点波澜。
“老蔫巴!”
李骁喊了一声。
一个佝偻着背,脸上褶子深得像刀刻,眼神浑浊的老兵应声从队伍后面挤上前来。
他是营里资格最老的文书兼仵作,平时沉默寡言,像根晒蔫巴了的草,故而得名。
“带人,把阵亡兄弟的名牌,一个不少,刻好。”
李骁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些勒勒车,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。
尸身……先抬到营外背风的地方,用雪盖严实了。
等……等上头抚恤下来,再好好送兄弟们走。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。
“动作……都轻点。”
“诺!”
老蔫巴闷闷地应了一声,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他浑浊的老眼瞬间红了,使劲眨了眨,才没让那点水汽掉下来。
他不再多言,转身招呼着几个还能动弹,没怎么伤筋动骨的士兵,沉默地开始卸车。
那些草席卷被小心翼翼地抬下来,每一个都代表着曾经鲜活的名字。
一个士兵,咬着牙去搬一个特别沉的草席卷,入手时感觉不对,掀开一角,里面赫然是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残缺躯体,显然是一个老兵在最后时刻护住了身边的新兵蛋子。
士兵的手猛地一抖,别过脸去,腮帮子咬得咯咯响。
另一边,陈七,一个精瘦干练,脸上总是带着点市侩气的军需官,正扯着嗓子指挥一群脸色发青的辅兵。
“你!还有你!愣着干嘛?赶紧去辎重队那边领毡毯、木料!搭窝棚!要快!娘的,这天能冻死人!”
他一边吼,一边麻利地分配着人手,几个辅兵手忙脚乱地拖着几捆脏兮兮的毡毯和几根原木跑过来。
空气中,劣质金疮药那股子刺鼻的辛辣味,混杂着新鲜伤口散发的血腥气,还有冻土、汗臭、马粪的味道,很快就在这片临时安置区弥漫开来,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场气息。
李骁没有下马。
右肩的剧痛提醒他,还有更冰冷的战场在等着。
他得先去军使萧嵩那儿复命,去面对那些衣冠楚楚,却比吐蕃弯刀更令人心寒的“自己人”。
他轻轻一磕马腹,那匹疲惫的战马喷了个响鼻,驮着他穿过一片片死寂的营帐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,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:有袍泽兄弟沉痛担忧的注视,有普通士卒敬畏又同情的打量,更有几道来自角落里的,凉州李氏安插在军中的眼线投来的目光。
那里面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冰冷的审视,如同毒蛇在暗处吐信。
一个穿着王氏家将皮袄,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,抱着胳膊靠在粮车旁,嘴角撇着,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,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。
中军大帐里,炭火烧得噼啪作响,暖烘烘的,驱散了戈壁的严寒,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另一种寒意,一种来自权力倾轧和人心算计的冰冷。
赤水军使萧嵩端坐在主位那张铺着虎皮的胡床上,面沉似水。
左右两侧分坐着几名高级将领和幕僚文吏,个个正襟危坐,眼观鼻鼻观心。
凉州李氏在军中的代言人,那位姓王的别驾,更是坐得四平八稳,一身锦袍纤尘不染,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,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,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冷笑。
几名身着王氏家将劲装、腰挎长刀的彪悍汉子,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,纹丝不动地侍立在王别驾身后,眼神锐利如鹰隼,牢牢锁定着帐门方向。
帐帘掀开,裹挟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、硝烟气息。
李骁解下佩刀,那柄用布裹着的“斩机”刀,已被他留在帐外亲兵手里,大步走到帐中,按军礼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寒气瞬间透过破损的甲片和单薄的军袍,直刺骨髓。
他抬起头,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,听不出一丝起伏:“末将李骁,奉命焚毁吐蕃鬼哭谷粮草,幸不辱命!特来复命!”
他言简意赅,汇报了战斗的惨烈过程、最终焚毁的粮秣数量,成功迟滞吐蕃主力撤退的战果,以及己方那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。
每一个数字落下,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空旷的大帐里。
帐内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“噼啪”声。
萧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单调的“哒、哒”声。
他审视着阶下这个年轻人:浑身浴血,甲胄残破得几乎遮不住身体,脸上带着风霜和疲惫刻下的痕迹,但那双眼睛,深邃沉静,没有半分退缩。
萧嵩心中确实涌起一股强烈的赞赏。
鬼哭谷是什么地方,那是吐蕃人囤粮的重地,防守森严。
李骁能带人摸进去,一把火烧了粮仓,还能带着部分残兵杀出来,这份胆识、这份狠劲、这份临危不乱的指挥,在赤水军年轻一辈里,绝对是拔尖儿的!
这份功劳,按军律,擢升一级绰绰有余。
然而,他眼角的余光扫向右侧。
王别驾感受到萧嵩的视线,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茶杯上抬起来了。
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,杯底磕在案几上,发出清脆的一声“叮”,打破了沉默。
他用带着王氏特有腔调的官话开口了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透着股居高临下的疏离:
“李军将,这一趟辛苦了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斟酌词句。
“焚毁敌粮,断敌补给,此功,确凿无疑。”话锋陡然一转,语气变得锐利起来,“然则……”
他拖长了音调,目光如锥子般刺向李骁。
“细究起来,此战折损如此惨重,精锐牙兵折损过半,几近全军覆没,这是否……是指挥失当,贸然深入敌后险地,是否过于轻敌冒进,有负军使重托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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