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2章 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!(1/2)
甘州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晨霭之中,唯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。
监军副使临时官邸的正堂内,已经灯火通明。
堂宇开阔,地面铺着尺许见方的青砖,打磨得光洁如镜。
映照着廊柱下,烛台里跳跃的烛火。
主位之上,是一张宽大的公案,案上除了一方端砚、一架笔格、一叠素笺外,别无长物,显得异常简洁肃穆。
李骁端坐案后,并未穿戴全套官服,仅着一袭官袍,腰间束着黑色牛皮革带,悬着一柄制式横刀。
然而,若有明眼人细看,便能察觉他官袍之下肩背处线条略显硬朗,隐隐透出内衬甲胄的轮廓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,在他所坐公案的侧下方,一柄用粗麻布严密包裹的长形物事,正静静倚靠着案腿,那形状,分明是一把刀。
麻布,将刀身的所有气息隔绝内敛,唯有靠近时,似乎能感到冰寒。
四名精心挑选的牙兵,按刀分立两侧。
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,气息绵长沉稳,站姿如松。
使得本就空旷的大堂更添几分无形的压力,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。
堂外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,伴随着几声低语和牙兵冰冷的盘查声。
旋即,仓曹参军张虔陀被一名牙兵引了进来。
张虔陀年约四旬,保养得宜,只是此刻,他脸上的谄媚笑容,在踏入这落针可闻。杀气隐隐的正堂时,不由得僵硬了几分,嘴角扯动的十分勉强。
他快步上前,趋行至公案前约五步远处,深深一揖。
几乎将腰弯成了九十度,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谦卑与惶恐。
“下官张虔陀,参见李副使,不知副使一早相召,有何紧要吩咐,下官听闻副使昨日车马劳顿,正想着今日备些薄酒时鲜,再为您好好接风洗尘呢。”
他试图用寒暄,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,抬头飞快地瞥了李骁一眼。
却见对方面无表情,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。
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,但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,让张虔陀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,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。
他心头一紧,慌忙又低下头去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连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都显得格外清晰。
李骁没有立刻让他平身,也没有赐座。
他沉默了片刻,直到张虔陀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,官袍的后背也隐隐被冷汗浸湿。
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在堂中回荡,每个字都带着分量。
“张参军。”
这一声称呼,让张虔陀浑身一颤。
“本使奉天子诏命,监察河西诸军戎政。”
李骁的目光依旧锁在张虔陀身上。
“首要,便是这粮秣军需,甘州地处要冲,联通瓜沙,辐射河西,此地粮仓之储,关系前沿数万将士之肚腹,河西千里防线之稳固,你,身为仓曹参军,执掌仓廪,职责何等重大?”
张虔陀心跳如鼓,强自镇定,腰弯得更低,语气愈发恭敬,甚至带上了哭腔。
“回副使话,甘州大小粮仓,存粮关乎军国,下官夙夜匪懈,从不敢有丝毫懈怠,日前,日前刚刚循例盘点完毕,各类账目清晰,存粮充足,账实大抵相符,虽偶有鼠耗虫蚀,亦在所难免,皆在朝廷允准的常例之内,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,绝无差池,定不误军国大事!”
他试图再次抬起头,用最“真诚”的目光看向李骁,以增加话语的可信度。
然而,他看到的,依旧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“担保?”
李骁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只有皮笑肉不笑的嘲讽。
“张参军是打算,用你自己这项上人头,来担保?”
他的声音陡然转厉。
“还是用你贪墨克扣,中饱私囊所得的那些黄白之物来担保,抑或是,用你藏在私宅密室之中,往来密信里的那些承诺来担保。”
这番话,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,兜头盖脸地泼在张虔陀身上。
又似晴天霹雳,直接在他耳边炸响!
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变得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,连官袍的前襟后背,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冷汗迅速浸湿,紧紧贴在了身上。
他双腿一软,再也支撑不住,“噗通”一声,直接瘫软在地,全靠一股残存的意志力。
用手撑着冰冷的地砖,才没有完全趴下。
“副使,何出此言,这定是有人嫉恨下官,恶意构陷,下官对朝廷,对陛下忠心耿耿,天地可鉴,日月可表啊!”
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充满了绝望。
“构陷?”
李骁不再看他那副丑态百出的狼狈相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。
他朝身旁侍立的一名牙兵微微颔首。
那牙兵会意,眼神锐利,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堂外。
片刻的死寂,对张虔陀而言却如同过了几个时辰般漫长。
他瘫在地上,浑身筛糠般抖动着,脑子里一片混乱,只剩下无边的恐惧。
终于,脚步声再次响起。
两名魁梧如铁塔的牙兵,一左一右,押着一个被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,嘴里塞着破布,面无人色的汉子走了进来,粗暴地将其掼在堂下青砖地上。
那汉子一见到瘫软在地的张虔陀,眼中立刻流露出极度的绝望和哀求的神色。
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着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。
李骁的声音依旧平淡。
“张参军,抬起头来,看看此人,你可还认得?”
张虔陀艰难地抬起头,只看了一眼,便如遭雷击,整个人彻底僵住,连颤抖都停止了。
这汉子正是他府中,一名颇为得力的心腹管事,昨夜被他秘密派往监军副使衙署附近打探消息。
叮嘱其有任何风吹草动,都要立刻回报,结果一去不返。
他原还存着一丝侥幸,以为只是办事不利或暂时隐匿,没想到竟落入了李骁手中,还成了指认他的活证。
李骁示意牙兵取出那汉子口中的破布。
那汉子立刻如蒙大赦,又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不顾一切地磕头如捣蒜,额头撞击地砖发出“咚咚”闷响,涕泪横流,哭喊道。
“李天使饶命啊,李青天,小的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,是这天杀的张虔陀,他吩咐小的,要时刻盯紧李副使衙门的动静,尤其是夜里,有任何人员出入、灯火异动,都要立刻回报。”
“小的只是奉命行事,混口饭吃啊,副使明鉴。”
“你这狗奴才,休得胡言乱语,血口喷人!”
张虔陀气急败坏,挣扎着想要扑过去阻止,但在李骁冰冷目光的逼视下,以及两旁牙兵按在刀柄上的手,让他动弹不得。
那管事为了活命,更是将张虔陀如何命他监视监军使院,如何收买底层胥吏打听消息。
一五一十地全都抖落了出来,说得又快又急,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没命。
李骁不再理会,这狗咬狗一嘴毛的场面。
他从公案上拿起几页写满字的纸。
那是账册关键部分摘要,以及几封密信的抄录内容。
他将其轻轻掷到张虔陀面前,纸张散落开来,上面熟悉的字迹和触目惊心的内容。
“张参军,不妨再看看这个。”
“你私宅书房,暗格之中的往来分赃记录,时间、数目、经手人,记录得清清楚楚,还有你与凉州往来密信的原件抄录,这又作何解释?”
“是否需要本使将昨夜潜入你宅中取证的人,也请上堂来,与你当面对质?”
看着那散落在地的纸张,上面自己亲笔写下的贪墨记录,以及那些一旦曝光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密信内容。
张虔陀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。
他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
李骁不仅掌握了他监视上官的证据,连他最核心,最隐秘的罪证都挖了出来。
这绝不是简单的查案,这是有备而来,要将他置于死地!
他再也支撑不住,整个人彻底瘫软如泥,像一滩烂肉般伏在地上。
官袍皱巴巴地沾满了灰尘,涕泪糊了满脸,再也顾不得半分官员体面,只剩下,如同野兽般的哀嚎。
“副使开恩,副使开恩啊,下官,不,罪官也是一时糊涂,鬼迷了心窍,是他们逼我的啊,这河西官场,水深似海,层层盘剥,送到罪官手里的粮饷本就所剩无几,上下打点,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,罪官在这甘州寸步难行,早就尸骨无存了。”
“李青天,饶命啊!”
他一边哭喊,一边用头拼命磕着冰冷坚硬的地砖,发出“咚咚”的沉闷响声,额头上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几乎就在张虔陀于官邸正堂崩溃认罪的同一时刻,甘州城内的几处主要粮仓区域,已是剑拔弩张,气氛紧张到了极点。
最大的那座官仓位于城西,仓廪高大,黄土夯筑的墙壁厚实坚固,屋顶覆着厚重的青瓦。
此刻,仓前空地上,孙二狗一身甲胃,外罩赤褐色军服,腰挎横刀,面色冷峻如铁。
他手持李骁的监军副使令牌,和加盖了鲜红印信的查封公文,昂然立于仓门前。
他身后,是数十名从精选出的彪悍兵卒,个个眼神锐利,手持出鞘的横刀或强弓劲弩。
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,将清晨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。
仓廪的胥吏和守仓兵士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彻底吓住了。
有些人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,有些人则眼神闪烁,交头接耳,试图拖延或通风报信。
“奉监军副使李大人钧令!”
孙二狗声如洪钟,在空旷的仓场前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即日起,查封甘州所有官仓,彻查账目,清点存粮,胆敢抗命不遵,阻挠公务者,以军法论处,格杀勿论!”
一名看似小头目的守仓军校,仗着平日与张虔陀关系亲近,又见孙二狗年轻,壮着胆子上前几步,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拱手赔笑道。
“孙大人,您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吗,仓廪重地,关系军国,没有张参军的手令,我等实在不敢擅开啊,是不是等张参军来了…………”
孙二狗眼中寒光一闪,根本不等他说完,也懒得与他废话。
只见他右手猛地按上刀柄,“仓啷”一声,腰间横刀如一道冷电出鞘!
刀光如匹练般闪过,快得让人眼花!
那军校只觉头上一凉,吓得怪叫一声,伸手一摸,才发现自己的头盔连同顶上的发髻。
竟被这一刀齐整整地削掉大半,头发散乱下来,狼狈不堪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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