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暴雨孤坟(2/2)
然后,就是漫长的、足以将人逼疯的等待。每一天,天刚蒙蒙亮,李晚星就守在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泥泞小路尽头,眼巴巴地望着。风吹日晒,望眼欲穿。每当邮差老张那辆破旧的绿色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小路的拐弯处,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,咚咚咚地狂跳,血液冲上头顶。
“张伯!有……有南洋来的信吗?”她每次都冲上去,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。
老张最初几天还会摇摇头,叹口气:“丫头,没有,再等等吧。”后来,他干脆只是无奈地摇摇头,连话都懒得说,蹬着车从她身边匆匆而过。每一次摇头,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李晚星的心上,让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,沉入不见底的冰窟。希望,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,如同母亲的生命力一样,一点点流逝、干涸。
母亲的咳嗽声在破败的土屋里越来越微弱,像风中残烛,每一次停顿都让李晚星心惊肉跳,她守在床边,握着母亲越来越冷的手,一遍遍地说:“阿妈,再等等,信就快来了,药就快有了,你再等等……”声音空洞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。
就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当天下午,那个熟悉的绿色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路尽头。邮差老张蹬车的动作似乎格外沉重,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不忍的复杂神色。他停下车,默默地递过来一个薄薄的、来自遥远南洋的信封。那信封的纸张摸上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挺括和冰冷,带着海洋彼岸特有的潮湿气息,却一丝人间的暖意也无。
李晚星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。她颤抖着,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僵硬得不听使唤,几乎是用撕的,扯开了信封。里面只有一张纸,质地精良,印着暗纹,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。上面的字迹是陌生的、工整而冰冷的印刷体,盖着一个猩红的、象征着权威和冷漠的印章——“林氏宗亲会”。
信的内容短得残忍,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:
>“陈素云女士:
>来信收悉。林正弘先生已于三年前因沉船事故罹难,身后并无积蓄。其名下产业债务纠纷未清,宗亲会亦无力承担额外开支。尔等既已离族他乡,各自安好为宜。
>南洋林氏宗亲会谨启”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,狠狠凿进李晚星的眼底、心里!父亲……死了?三年前就死了?沉船……罹难……身后并无积蓄……债务纠纷……宗亲会无力承担……各自安好?
“各自安好”?!她的母亲,陈素云,此刻正冰冷地躺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,身体尚未完全僵硬!而她们母女在南洋那些所谓的“宗亲”眼中,竟已是需要“各自安好”的陌路人了?那几张泛黄的汇款存根,曾经是父亲存在的证明,如今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!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得非人的尖叫猛地撕裂了雨幕,却瞬间被更狂暴的雷声吞没。那封信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飘落,像一片枯叶,打着旋儿掉进脚下的泥水里。猩红的印章在浑浊的泥浆中迅速晕开,变成一团狰狞的血污。她猛地弯下腰,像一只被利箭洞穿的小兽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呜咽,胃里翻江倒海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,腐蚀着五脏六腑。她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,指甲隔着湿透的粗布,几乎要抠进皮肉里去,试图缓解那几乎要爆炸的窒息感。
“正弘……正弘他……”土屋里,传来母亲最后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,带着无尽的疑问和牵挂,随即彻底沉寂下去。那声音轻飘飘的,却像最后的丧钟,敲碎了李晚星最后一丝侥幸。
那一刻,李晚星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,随着母亲的呼吸一起,彻底断绝了。不是悲伤,不是愤怒,是一种更彻底的、万籁俱寂的死寂。连接着她与那个温暖南洋的最后一丝细线,那维系着她对父亲、对家族、对过去所有美好眷恋的脆弱脐带,被这封冰冷刻骨的信,被那猩红的印章,被“沉船罹难”四个字,被“身后并无积蓄”的撇清,被“各自安好”的绝情,被母亲咽气时那无声的疑问,被这倾盆而下的冰冷暴雨……彻底地、斩钉截铁地斩断了!
没有退路,没有念想,没有过去。
她猛地抬起头,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惨白的脸,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、颈后,狼狈不堪。但她的眼睛,那双曾经盛满南洋阳光和椰汁甜味的眼睛,此刻却干涸得像两口枯井,深不见底,映不出半点天光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冰冷的、近乎实质的黑暗。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在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嘶喊中流尽了,只剩下空洞和燃烧后的灰烬。她死死盯着泥水中那封被玷污的信,盯着那个猩红的印章,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髓里。
“阿婶!阿婶!”那个抽旱烟的抬棺人站起身,提高了声音,带着明显的不耐烦,“时辰差不多了,落土吧!这雨邪乎,再耽搁下去,坑真要塌了,棺材都得泡烂喽!俺们几个可不想跟着遭殃!”他用烟杆敲了敲旁边的石头,发出笃笃的响声。
“是啊,李家妹子,”老王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语气稍微缓和些,但催促之意不减,“人死不能复生,活人还得往前看。这天,这地,都不等人呐!早点让你娘入土为安,你也好……唉!”他叹了口气,没再说下去。
李晚星没有动,也没有应声。她只是更紧、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冰冷的木匣,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、最后的连接点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木纹里,留下浅浅的凹痕。骨灰盒的冰冷透过掌心,一路蔓延到心脏,冻僵了血液的流动。那三个抬棺人的话语,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,模糊而遥远。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怀里这方寸的冰冷,和眼前这个吞噬一切的泥坑。
她缓缓地低下头,视线落在怀中冰冷的骨灰盒上。粗糙的木纹在雨水浸润下显得更加深刻,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。她伸出另一只同样冰冷、沾满泥污的手,指尖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、近乎虔诚地拂过木匣粗糙的表面。指腹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,带着死亡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重量。指尖划过一道细微的木刺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她像是毫无所觉。这痛楚反而让她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。
然后,她猛地吸了一口气!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,胸膛剧烈地起伏,仿佛要将这漫天冰冷的雨水、这令人窒息的绝望、这刺骨的仇恨、那封绝情的信、那猩红的印章……统统吸入肺腑,碾碎、消化,变成支撑她活下去的某种黑暗养料。口腔里弥漫着雨水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“阿婶!你倒是……”干瘦的抬棺人忍不住再次开口。
李晚星猛地抬起头,那双死寂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说话的人。那目光冰冷、空洞,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。干瘦抬棺人被看得心里发毛,后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,不自在地别开了脸。
她终于动了。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跪而麻木刺痛,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。她咬着牙,用尽全身的力气,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,一步一步,极其艰难地挪到那个不断被雨水侵蚀的坟坑边缘。泥浆没过了她的小腿肚,冰冷刺骨,每拔出一只脚都异常费力,像踩在粘稠的沥青里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她低下头,最后看了一眼怀中冰冷的木匣。隔着湿透的粗布,那方寸之物承载着她生命中最温暖的光源,如今只剩下冰冷的余烬。她弯腰,动作缓慢而沉重,仿佛每一次弯曲脊背都要承受千钧之力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、鼻尖滴落在骨灰盒上。
“阿妈……”一声破碎得不成调的低唤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,立刻被狂暴的雨声撕得粉碎。她死死地盯着那木匣,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。然后,她极其小心地,将骨灰盒放入那口被浑浊泥水浸泡着的薄棺之中。木匣接触到棺底浑浊的积水,发出轻微的“咕咚”声,溅起一小片泥点,落在惨白的棺木上,像肮脏的泪痕。看着那象征着母亲最后存在的木匣沉入污浊的泥水,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。
“好了!盖棺!老王,搭把手!”为首的蓑衣汉子老王见状,立刻招呼同伴。他显然松了口气,语气也急促起来。
沉重的棺盖被两个抬棺人抬起,湿漉漉的,沾满了泥浆。李晚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牙齿深陷进皮肉,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,她却浑然不觉疼痛。她的眼睛瞪得极大,一眨不眨,死死地盯着那缓缓落下的棺盖,看着它一点点、一点点地遮蔽住那个承载着她最后温暖的木匣,遮蔽住母亲在这世间最后的容身之所。棺盖移动时发出的“吱呀”声,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当棺盖彻底合拢,发出沉闷的“砰”的一声巨响时,那声音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。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,她摇晃了一下,膝盖一软,几乎栽倒在泥泞里。耳边嗡嗡作响,只剩下暴雨的喧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、几乎要冲破肋骨的声音。
“填土!快!赶紧的!”老王抄起沾满泥浆的铁锹,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尖利。他率先将一大锹湿泥铲起,奋力抛入坑中。沉重的泥块砸在棺盖上,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,如同敲击在朽木之上。那声音每响一下,李晚星的身体就跟着剧烈地痉挛一次,仿佛那些冰冷的泥土不是落在棺木上,而是直接砸在她的身上、心上,要将她活活掩埋。她能看到泥水顺着棺盖的缝隙往里渗……
“快点!磨蹭什么!”老王催促着另外两人。
另外两人也赶紧动手,铁锹铲土的声音此起彼伏。“噗!噗!噗!”泥土不断落下,覆盖着那口薄棺。抬棺人的动作机械而迅速,只想尽快结束这桩晦气的差事。铁锹铲起湿泥,抛下,再铲起。很快,一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土丘在暴雨中渐渐隆起,像一个大地刚刚长出的、流着脓血的疮疤。
李晚星再也支撑不住,“扑通”一声,双膝重重砸回冰冷的泥泞中。这一次,她不再压抑。身体向前匍匐,额头死死抵在刚刚被抛下泥土的、肮脏冰冷的坟堆上。污泥糊满了她的额头、脸颊,混合着冰冷的雨水。瘦削的肩胛骨在湿透的破旧衣衫下剧烈地起伏,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濒死般的、压抑到极致的呜咽。那不是嚎啕大哭,是灵魂被寸寸碾碎时发出的、无声的悲鸣,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暴雨里,只有身下冰冷的大地能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震动。她甚至能闻到新翻泥土的腥气和雨水冲刷出的腐败植物的味道。
老王插起一块粗糙的、连毛边都未削净的薄木牌,用力插在土丘前,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:“慈母陈素云之墓”。“行了,凑合吧!”他拍了拍手。雨水立刻冲刷着木牌,炭字迅速变得模糊、晕染,如同这个仓促潦草的葬礼,随时可能被这场无情的暴雨彻底抹去痕迹。
当最后一锹泥土覆盖上去,那个小小的、象征性的土包终于形成时,三个抬棺人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。老王抹了把脸,走到匍匐在泥地上的李晚星身边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多的麻木:
“李家妹子,唉……人死不能复生,节哀顺变吧。这雨太大了,俺们……先走了。你……也早点回去,别淋坏了身子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那蜷缩在泥水里、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身影,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安慰的话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对着另外两人挥挥手,“走吧走吧,这鬼地方,冻死个人!”三人扛起铁锹和绳索,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深处,仿佛逃离什么不祥之地,脚步声和抱怨声很快被雨声吞没。
天地间,只剩下滂沱的雨声,和那个蜷缩在新坟前、与泥泞几乎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。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,冲刷着那个崭新的土堆,试图抹平一切痕迹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衣服里,带走最后一丝体温。她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痛,只有一种巨大的、空茫的虚无,像这无边的雨幕一样笼罩着她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。雨势似乎小了些,从狂暴的抽打变成了连绵不绝的、冰冷的渗透,如同无数细密的针,持续地扎在皮肤上。李晚星埋在泥土和雨水中的手指,微微动了一下。指尖传来泥土的黏腻和石子的硌痛。
她极其缓慢地、艰难地抬起了头。脸上糊满了泥浆和泪痕(或许还有血痕),肮脏不堪,只有那双眼睛,如同被暴雨洗刷过的深渊,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清晰和空洞。里面没有泪,没有光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望不到底的寒潭。雨水冲刷着她的脸,反而让那双眼睛在黑沉的天色下显得更加幽深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在雨水中显得如此单薄、随时可能被冲垮的小小坟茔。冰冷的骨灰盒,南洋叔伯绝情的拒认信,赵老板狰狞的嘴脸,母亲捡拾碎瓷片时流血的双手……所有关于“过去”的具象,所有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幻想和期盼,都随着那口薄棺,被深埋进了脚下这片冰冷、陌生、充满恶意的闽南泥土之下。
过去,真的死了。死得透透的。
她慢慢地、一点一点地,撑着冰冷刺骨的泥地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,沉重得像一副铁甲,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。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,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,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针刺般的酸麻和钻心的疼痛。她迈出第一步,身体剧烈地晃了晃,差点再次摔倒。她稳了稳,咬紧牙关,继续迈出第二步、第三步……在泥泞中留下深深浅浅、踉跄的脚印,随即又被无情的雨水迅速填平、抹去,仿佛她从未在此停留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雨水中显得无比凄凉的新坟。没有留恋,没有告别。那眼神,如同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土堆,冰冷而疏离。目光扫过那块字迹模糊的木牌,没有丝毫停留。
然后,她转过身,背对着母亲的坟墓,背对着她曾经眷恋的一切。瘦削而挺直的脊背,在凄风冷雨中绷成了一张拉满的、沉默的弓。雨水顺着她乌黑散乱的长发流淌,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滴落。她迈开脚步,朝着山下那个同样冰冷、破败、欠着阎王债、充满未知磨难的村庄走去。泥泞吞噬着她的脚步,每一步都异常沉重,却又异常坚定。她的脚步虽然踉跄,但方向却无比清晰——不是回家,那里已经没有家了。是去面对,面对那必然到来的、赵老板的催逼,面对这吃人的人世间。
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荆棘,身后是被彻底斩断的过去。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连根拔起的浮萍,无依无靠,只能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,漂向不可知的深渊。然而,那深渊般的眼底最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冰冷的死寂中,悄然凝聚。
雨,依旧冰冷地拍打着大地,也拍打着她决绝的背影,仿佛在为旧日送葬,为新生……或者毁灭,敲响着单调而冷酷的节拍。每一步落下,泥浆飞溅,都像是踩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旧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