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断链惊涛(2/2)
(完了…彻底完了…)万念俱灰的念头占据了她全部心神。她瘫坐在泥水里,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,刺骨的寒意让她麻木。
(码头…)一个微弱的、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念头,如同鬼火般,在她死寂的脑海里幽幽一闪。(福伯…那个老送货员…他好像说过…他侄子在跑南洋的船…偶尔能带点私货…贝壳…)
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,却成了此刻唯一的、飘渺的希望!福伯!那个每次送货来,都沉默寡言、佝偻着背、脸上有一道醒目刀疤的老送货员!李晚星接手小店后,他还来过几次送些零碎杂货,最后一次来,好像就是…就是黄砚舟第一次出现后不久?他当时放下货,搓着粗糙的手,似乎欲言又止,最后只含糊地提了一句,说他侄子跑船,要是有什么南洋的小玩意儿想要,可以托他打听打听…
(对!福伯!)李晚星死寂的眼睛里,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!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水里爬起来,顾不上一身的狼狈和疼痛,捡起掉在泥水里的油纸伞(伞骨已经歪了一根)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十六铺码头的方向冲去!
她要去码头!去碰碰运气!去找那个可能知道福伯下落的人!这是她唯一的、渺茫的机会了!
十六铺码头,即使在这样狂风暴雨的深夜,也并未完全沉睡。巨大的货轮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,在昏黄的探照灯下若隐若现,船体在汹涌的江水中起伏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雨点砸在江面、船体和堆积如山的集装箱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、永不停歇的轰鸣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、铁锈味、机油味和潮湿的霉味,混合着雨水的气息,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、属于底层劳工和货物集散地的独特味道。
李晚星撑着破伞,艰难地在泥泞不堪、堆满各种杂物和货箱的码头区域穿行。雨水模糊了视线,狂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。她逢人就问:
“大哥!请问您认识一个叫福伯的送货员吗?脸上有疤的!”
“大叔!麻烦问下,知道福伯在哪儿卸货吗?跑南洋船线的!”
“阿嫂!看到福伯了吗?就是常给老船厂路送货的那个老福头!”
回答她的,大多是冷漠的摇头,或者不耐烦的驱赶:“不认得!”“没看见!”“滚开点!别挡道!”偶尔有热心点的,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向:“好像…在d区那边卸过箱子?”“老福头?前几天好像看见他在三号仓库那边躲雨…”
李晚星像只无头苍蝇,在庞大的、如同钢铁迷宫般的码头堆场里跌跌撞撞地寻找。雨水早已将她全身湿透,冰冷刺骨。破油纸伞根本遮不住风雨,反而成了累赘。她索性扔掉了伞,任由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,只凭着胸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,在集装箱堆砌的狭窄通道里穿行。
d区没有…三号仓库附近也没有…
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,一点点流逝。体力早已透支,脚步越来越沉重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。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,准备放弃的时候,她拐过一个堆满生锈集装箱的角落。
在几排集装箱形成的一个狭小的、勉强能避雨的缝隙里,蜷缩着一个黑影!
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密集的雨帘,勉强勾勒出那人的轮廓——佝偻着背,穿着一件湿透的、辨不清颜色的破旧短褂,头上胡乱盖着一块脏污的油布,整个人缩成一团,在风雨中瑟瑟发抖。那身形…那姿态…
“福伯?!”李晚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嘶哑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,冲口而出!
那黑影似乎被惊动了,猛地一颤,盖在头上的油布滑落下来,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、饱经风霜的脸——正是福伯!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,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。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戒备,看清是李晚星时,才稍稍松懈,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和痛苦取代。
“李…李姑娘?”福伯的声音沙哑干涩,像是破旧的风箱,“你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?这大雨天的…”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牵动了什么,痛苦地闷哼一声,又跌坐回去,脸上瞬间失了血色。
“福伯!您怎么了?”李晚星急忙冲过去,蹲下身,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,福伯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,裤管被划破了一大片,露出的皮肉上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血迹!他显然是受了伤!
“没…没事…”福伯疼得直抽冷气,却强撑着摆手,“刚才…卸箱子的时候,脚滑…摔了一下…不碍事…”
李晚星看着老人痛苦的样子,再看看这冰冷的、无处容身的角落,心头涌起一阵酸楚。她脱下自己早已湿透、但还算厚实的外褂(里面还穿着一件单衣),不由分说地裹在福伯瑟瑟发抖的身上。
“福伯!您别动!我…我去找人帮忙!”她急道。
“别!别去!”福伯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和哀求,“李姑娘!别声张!我…我没事!歇…歇会儿就好!”
李晚星被他眼中的恐惧惊住了。她顺着福伯躲闪的目光,瞥见不远处集装箱阴影里,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,低声交谈着什么,目光时不时扫向这边,带着一种不善的窥探。
(码头的帮派?地痞?还是…收账的?)李晚星的心沉了下去。她明白了福伯的处境。这码头水深得很,像福伯这样的底层苦力,受了伤不敢声张,怕丢了饭碗,更怕惹上麻烦。
“好…好,福伯,我不去。”她低声安抚着,在福伯身边蹲下,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他挡住一些风雨,“您…您先缓缓。”
福伯急促地喘息着,紧紧裹着李晚星那件湿透但尚有余温的外褂,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,不知是冷的,还是疼的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过一口气,浑浊的眼睛看向李晚星,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:“李姑娘…你…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?还弄成这样?出…出什么事了?”
“福伯!”李晚星抓住老人的手,冰冷的手指传递着她内心的焦灼和绝望,“我…我的店…出事了!做贝壳首饰的原料…南洋的磷光螺碎片和小贝壳珠…全…全被人高价收走了!一点都买不到了!我…我接了好多订单…没有料子…我就…我就完了!”她的声音哽咽,泪水混着雨水滚滚而下。
“什么?全…全收走了?”福伯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,刀疤都扭曲起来,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“谁…谁干的?”
“不知道!”李晚星痛苦地摇头,“鸿泰号的陈老板说…有人出三倍价钱包圆了!还放话说有多少收多少!福伯!您…您上次说…您侄子跑南洋的船…他…他还能弄到一点吗?一点点就好!我…我出高价!求您了!”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紧紧攥着福伯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粗糙的皮肤里。
福伯看着她布满血丝、写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,沉默了下来。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,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震惊,有愤怒,有深深的忧虑,还有一丝…李晚星看不懂的了然?
风雨声在狭窄的缝隙里显得更加喧嚣。福伯沉默了许久,久到李晚星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,以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。
突然,福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,确定阴影里那几个窥探的人影离得稍远了些。然后,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,用身体挡住李晚星的视线,另一只手颤抖着,费力地伸进自己湿透的、紧紧贴在身上的破旧短褂内襟里,摸索着。
李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屏住了呼吸。
福伯摸索了好一会儿,才从最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一个用厚厚几层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、巴掌大小的、被雨水浸透却依旧看得出形状的小包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外面湿透的油纸一层层剥开,动作极其谨慎,仿佛里面包裹着稀世珍宝。
当最后一层油纸揭开时,李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!
那油纸里包裹的,不是钱,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,而是一个同样被油纸包着、有些湿漉漉的牛皮纸信封!信封已经泛黄,边缘磨损得厉害,显然有些年头了。
福伯将那个湿漉漉的信封,不由分说地、几乎是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急切,猛地塞进了李晚星同样冰冷僵硬的手里!
“李姑娘!拿着!快拿着!藏好!”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晚星,里面充满了李晚星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——有嘱托,有担忧,甚至…有一丝诀别的意味?
“福伯…这…这是?”李晚星完全懵了,握着那冰冷湿透的信封,不知所措。
“别问!什么都别问!”福伯急促地喘息着,打断她,眼神更加锐利,“拿着它!马上走!离开码头!快!”
他一边说,一边再次警惕地看向阴影处,那几个晃动的人影似乎离得更近了些。福伯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中微微抽动,显出几分狰狞的焦急:“快走!李姑娘!记住!这东西…是…是你父亲…林正弘先生…当年帮过我大忙!我老福…欠你们林家的!这是我…我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了!快走!”
父亲?!林正弘?!
这个名字,如同惊雷,在李晚星耳边炸响!她浑身剧震!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福伯猛地用力推了她一把,嘶哑地低吼:“走啊!”
李晚星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,看着福伯那张在风雨中写满痛苦、恐惧和决绝的脸,再看看手中那个冰冷沉重的信封…巨大的谜团和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!
(父亲…福伯…信封…)
她来不及多想,福伯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催促让她下意识地遵从。她将那个湿漉漉的信封死死攥在掌心,塞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,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冰冷角落、伤痕累累的老人,一咬牙,转身冲进了茫茫的雨幕之中!
身后,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喝和福伯压抑的痛哼…但她不敢回头!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,却冲刷不掉心头那沉甸甸的、如同巨石压顶般的谜团和惊悸!
她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,但她知道,这一定和她父亲有关!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原料危机有关!甚至…可能和黄砚舟有关!
李晚星像逃命一样,在风雨交加的码头堆场里狂奔。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口鼻,呛得她咳嗽不止,肺部如同火烧。湿透的衣服沉重地贴在身上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。她只有一个念头:离开这里!回到“拾光”!
当她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,浑身湿透、如同落汤鸡般撞开“拾光”小店那扇薄薄的木门时,一股混合着烟火、海腥和潮湿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。店里一片漆黑死寂,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,勾勒出工作台和货架模糊的轮廓。
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、衣角不断滴落,在地板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。
颤抖着,她摸索着点亮了那盏60瓦的电灯。
“滋啦…”一声轻响,炽白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,也照亮了她此刻的狼狈不堪——浑身泥水,脸色惨白,嘴唇冻得发紫,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,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巨大的茫然。
她顾不上换衣服,也顾不上寒冷,手指因为紧张和冰冷而剧烈颤抖着,伸进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了那个被雨水和她的体温浸得温热、却依旧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。
信封很旧,泛黄,边缘磨损。被雨水打湿后,纸面有些软塌塌的。封口处没有火漆,只用浆糊简单粘着,此刻也已经被雨水泡得半开。
李晚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她深吸一口气,用颤抖的、带着伤口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、一点点撕开了那早已松动的封口。
信封里,似乎装着两样东西。
她屏住呼吸,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旁边唯一干燥的工作台台面上。
首先滚落出来的,是几块…贝壳碎片!
但这绝不是普通的磷光螺碎片!
它们比李晚星见过的任何磷光螺碎片都要大,形状也更为奇特。最大的一块呈扇形,足有婴儿手掌大小,边缘带着天然的波浪起伏。最令人震惊的是它的颜色!在炽白的灯光下,这块贝壳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、如同雨后初霁天空般的淡蓝色!而在淡蓝的基底上,竟然还晕染着丝丝缕缕、如同朝霞般的粉紫色虹彩!流光溢彩,美得惊心动魄!另外几块小些的碎片,也呈现出极其纯净的暖玉白或月牙色,色泽之温润饱满,远超市面上常见的货色!
(这…这是什么贝壳?)李晚星彻底看呆了!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、如此稀有的贝壳!仅仅是这几块碎片本身,就散发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、无与伦比的高贵美感!价值…恐怕难以估量!
她的目光,下意识地移向信封里倒出的另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张…照片。
一张同样泛黄、带着岁月痕迹的黑白照片。纸质很脆,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毛,显然被摩挲过很多次。照片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水渍的痕迹。
李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!她颤抖着,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薄薄的照片,凑到炽白的灯光下。
照片的背景,是一艘巨大的、钢铁身躯的远洋货轮!货轮那高耸的烟囱、粗壮的桅杆和庞大的船身,无不彰显着工业时代的力量感。船体上,隐约可见几个巨大的英文字母和船名,但已有些模糊。
而照片的前景,站着两个人。
左边一人,穿着半旧的藏青色长衫,身形清瘦,面容儒雅中带着一丝拘谨和风霜,正是李晚星日思夜想的父亲——林正弘!他微微侧身站着,双手似乎有些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身前,目光看向镜头,嘴角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近乎腼腆的笑意。
而站在父亲旁边的另一个人…
李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!
那人穿着一身笔挺考究的、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三件套,外面罩着一件同样质料上乘的毛呢大衣,领口挺括,一丝不苟。他身形高大,面容冷峻,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锐利!尽管照片是黑白的,尽管岁月让影像有些模糊,但那双深邃、锐利、仿佛能穿透时光的眼睛,却清晰地烙印在照片上!
这张脸…这张脸李晚星绝不会认错!
是黄砚舟的祖父!黄氏航运帝国的缔造者——黄继霆!
照片上,年轻的林正弘微微侧身,姿态带着下属的恭谨。而黄继霆则站得笔直,一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,另一只手…竟自然地搭在父亲林正弘的肩头!那姿态,并非完全的雇主对雇员,倒带着几分…亲近?或者说,是一种上位者对欣赏的下属的…勉励?
照片下方,一行用钢笔写下的、已经有些褪色的小字,清晰地映入李晚星的眼帘:
**“摄于槟城港,‘远星号’首航,民国十七年秋。继霆、正弘留念。”**
民国十七年…1928年秋!正是父亲那张商会晚宴照片的同一年!同一年!父亲不仅参加了有黄家赞助的商会晚宴,竟然还和黄家的掌舵人黄继霆,如此“亲近”地并肩站在黄家的新货轮前合影留念?!
“轰——!”
仿佛一道惊雷在李晚星的脑海里炸开!炸得她魂飞魄散!炸得她眼前一片空白!
父亲…和黄继霆…不是简单的账房助理和雇主的关系?!
这张照片…这姿态…这题字…
福伯…他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?他说的“父亲帮过他大忙”…又是什么?
还有…这几块稀世罕见的贝壳碎片…又意味着什么?
而这一切…和她此刻遭遇的原料断供危机…和黄砚舟…又有什么关联?
无数混乱的、带着巨大冲击力的信息碎片,如同狂暴的海啸,瞬间将李晚星彻底淹没!她握着那张冰冷湿透的照片和那几块流光溢彩的贝壳碎片,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,又像是握着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、沉重的秘密!
她僵立在原地,浑身冰冷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。只有工作台上那盏60瓦灯泡发出的炽白光芒,冰冷地映照着她惨白失神的脸,和她手中那张泛黄的、尘封着惊人往事的照片。
照片上,父亲林正弘年轻而拘谨的面容,和黄继霆那与黄砚舟如出一辙的冷峻眉眼,在灯光下,无声地对视着。而南洋的波涛与上海滩的风雨,仿佛在这一刻,跨越了时空,在这间名为“拾光”的破败小店里,轰然交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