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烟渣求乞(2/2)
她拖着沉重的步子,转向下一家。是村西头一个寡居的老婆子家。低矮的土墙,破旧的木门虚掩着。
她再次鼓起勇气,用破碗轻轻敲了敲门框。
“笃笃…”
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,门被拉开一条缝。一张布满皱纹、写满警惕和疑惑的老脸探了出来。
“大娘……”李青禾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,“我……我的苗……生了虫子……快死了……求您……求您给点烟锅渣子……一点点就行……”
老婆子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过,看到她那双被烟熏得赤红模糊、布满血丝的眼睛,看到她手里的破碗,又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、混合着各种污秽的气味,脸上瞬间露出惊恐和嫌恶的表情,像躲避瘟疫般猛地缩回头!
“没有!没有!快走快走!”伴随着惊慌的驱赶声,“砰!”门被从里面死死闩上了!
第三家。第四家……
她像一个游荡的孤魂,在清晨冷清的村巷里,挨家挨户地敲打着门扉。每一次敲门,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撞击一堵冰冷的、名为“鄙夷”和“驱赶”的墙。
“滚开!被休的晦气!”
“烟渣?没有!快走!”
“虫子?关我屁事!别杵在这儿!”
“再敲放狗了!”
冰冷的拒绝,刻薄的驱赶,嫌恶的眼神,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锥,一次次狠狠扎进她的心窝。每一次被拒之门外,她眼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就黯淡一分,身体就更冰冷一分。手中的破碗越来越沉重,仿佛有千斤之重。被浓烟熏烤的眼睛刺痛难当,泪水不受控制地混合着眼眵和烟灰流下,在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泪痕,视野更加模糊扭曲。
绝望,如同冰冷的沼泽,一点点将她吞噬。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,走向记忆中最后一处可能——村东头,王婶家。王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,她家老头子也是个老烟枪。
破败的篱笆院,低矮的茅草屋。院门半掩着。李青禾站在门口,浑身冰冷,几乎失去了敲门的勇气。破碗的边缘深深硌着她血肉模糊的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。她看着院里晾晒的粗布衣服,看着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,闻着那淡淡的、属于家的温暖气息,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。
为了那点苗……为了活命……
她颤抖着,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,举起那只沾满泥污血痂、握着破碗的手,极其轻微地、带着最后的卑微和绝望,敲了敲那扇半掩的、斑驳的木板院门。
“笃……”
声音微不可闻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只有风吹过篱笆的沙沙声。
她心一横,闭上被烟熏得刺痛模糊的眼睛,用破碗的底,加重了力道,再次敲了下去!
“笃笃!笃笃!”
“谁啊?”一个略显尖利、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的女人声音从屋里传来。紧接着,脚步声响起,院门被“吱呀”一声完全拉开。
王婶那张略显刻薄、此刻带着明显不悦的脸出现在门口。她穿着半旧的靛蓝粗布袄,腰间系着围裙,手里还拿着个正在择的野菜。当她看清门口站着的李青禾时,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,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极度的嫌弃和厌恶。
“是你?!”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浓浓的驱赶意味,“大清早的敲什么敲?晦气都敲来了!滚!滚远点!”说着就要关门。
“王婶!”李青禾猛地向前一步,用身体卡住即将关闭的门缝!这一个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,她几乎站立不稳,只能死死地用手扒住门框,那双被浓烟熏得赤红模糊、布满血丝、泪水混合着烟灰不断流淌的眼睛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哀求,死死地盯着王婶!
“我的苗……要死了!”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哭腔和血沫,“生……生了蚜虫!密密麻麻……叶子都……都粘住了!求您……求您给点烟锅渣子!一点点……就一点点!泡水……杀虫子……求求您!救救我的苗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,声音嘶哑破碎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血块。那双被烟熏火燎、此刻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哀求而显得异常骇人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王婶,泪水混着污浊的烟灰,在她蜡黄枯槁的脸上肆意流淌,留下道道绝望的沟壑。
王婶被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和那歇斯底里的哀求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她皱着眉,嫌恶地打量着李青禾,目光在她赤红模糊、泪流不止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,又扫过她手里那个沾满泥垢的破碗。
“蚜虫?”王婶的眉头皱得更紧,带着一丝审视,“西坡那破窑边?你能种出苗?”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屑。
“真的!真的活了!”李青禾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急切地、语无伦次地比划着,“就……就几棵!快被虫子啃光了!求您……烟渣……一点点就好……”
王婶盯着她看了几秒,那双刻薄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嫌恶,有怜悯,或许还有一丝对“苗活了”这件事本身的难以置信。最终,她撇了撇嘴,极其不耐烦地、带着施舍般的语气说道:“等着!”
她转身进了屋。留下李青禾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,死死地扒着门框,身体因为紧张和虚脱而剧烈颤抖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终于,王婶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。她手里捏着一个用旧油纸随意折成的小包,只有半个巴掌大,里面装着黑乎乎、散发着浓烈呛人烟草气味的渣滓。她隔着老远,像丢什么脏东西一样,将那小包朝着李青禾脚边的泥地上一扔!
“喏!就这点!省着点用!”王婶的声音依旧刻薄,带着驱赶的意味,“记住!掺水煮透!熬成黑汤!凉透了才能往苗上喷!还有——”她特意加重了语气,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严厉,“喷下来的死虫子,千万别图省事埋田里!捡干净!丢远点!不然烂在地里,明年虫子更多!听见没?!”
“听见了!听见了!谢谢王婶!谢谢!”李青禾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!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!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,不顾地上的泥污,伸出那双沾满污秽的手,如同抢夺稀世珍宝般,死死地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抓在手心!紧紧攥住!那粗糙的油纸和里面刺鼻的烟草气味,此刻成了世间最珍贵的馈赠!
她语无伦次地道谢,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行了行了!快走快走!别在这儿磕头,折我寿!”王婶极其不耐烦地挥着手,像驱赶苍蝇,“记住了!煮透!死虫丢远!”说完,“砰”地一声,重重地关上了院门。
李青禾依旧跪在冰冷的泥地里,双手死死地捧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,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、冰冷的胸口。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和烟灰,滴落在紧握油纸包的手背上。这一次,是滚烫的,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言说的酸楚。
她挣扎着爬起来,将那小小的油纸包如同圣物般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。然后,她抓起那个沾满泥垢的破碗,看也没看身后紧闭的院门,更没理会远处井台边那些窥探和鄙夷的目光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朝着西坡破窑的方向,朝着她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,踉跄着、却又无比坚定地狂奔而去!
风在耳边呼啸,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。但怀里的油纸包紧贴着皮肤,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烟草气味,那气味,此刻却如同生命的芬芳,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,穿透无边的绝望,奔向那片遍布碎瓷的“窑工坟场”。